谁知林栖者
几乎所有中国人的诗歌启蒙都是从《唐诗三百首》开始的;但凡背过几首古诗的人都会吟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句诗,特别是在现实境遇不如意之时,用以自比和自慰。但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这句诗是谁写的,又是哪首诗。
清人蘅塘退士孙洙在编选《唐诗三百首》时将张九龄的《感遇》作为第一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将《感遇》置于《唐诗三百首》的首篇这样的地位,实在是很妙的心思。《感遇》写的是什么?写自然四时,自然流转自成佳节;写草木本心,不攀附不追逐。然后呢,草木林树都遵循这自然之道,万物各有其时。正因为遵照着这样的自然秩序,林栖者才可以闻风坐相悦。是为谁而悦呢?不是折枝的美人,也不是匆忙的旅人,而是自己,自我独处时的那种自足自得的心境。在林间微风轻扬时,属于自我内心充盈的那个时刻。这样自足的时辰未必单单只是指我们人类自己,也有可能是山林间的一只松鼠、一滴露珠、一块石头、一朵兰花……静下心来,看看这些草木遵循着它们的本心,欣欣向荣,秋天的月光皎洁照耀着“我”,而“我”并没有沉沦于黑暗,我的本心高洁,不被世之污秽,也不为美人所惑。这自然也是诗人志趣情怀的一种写照,但张九龄写出了自然与本心的大道,便是“本心”。
张九龄写过十二首《感遇》,何为“感遇”,就是在生命的遭遇、际遇、路途之中的感受、感念、感喟。这一切所能被记录的都不是其他人和其他物可以代替他完成的。这就是生命的秩序,生命的可贵也正在于这种可触可感可记载的片段和瞬间,那些葳蕤的春色,那些清香扑鼻的桂花,那些被贬谪之后人生的新体悟,那些人生在世不称意的自我排解……
前几年的一个仲春,我行至张九龄的故乡广东韶关,在梅岭古道的一处木叶葱茏处,我蓦然看见一尊高大的塑像。我非常讶异于张九龄的形象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青苔覆盖着湿滑的小径,看来很少人来这塑像前拜谒。野草杂生,春渐深,蝉鸣萦绕在高处,四周都是古老的树木,看起来已经历至少百年的风霜雨露。高大的桐树正在落花,紫白色的花瓣掉落在他的肩头,石碑上正刻写着他的传世之作《望月怀远》。我贸然揣想着张九龄经历了人生的各种时节之后回返故土,脱下重重的衣袍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吗?还是灭烛怜光满、不堪盈手赠?他一定也被一路上葱茏的草木、大地的返青所安慰。想想那些先贤圣哲们,会有谁的生命不是如此呢?他们参悟着自然之道,明了人生不过白驹过隙,所有功名利禄皆是浮云耳耳。而每个人用心度过的每一个时辰,看过的海上明月、听过的潮汐潮落、闻过的花香,才是真实而深刻的。
一千多年后,我与张九龄这样无意相逢了,我更加确信《唐诗三百首》中选择了他的《感遇》作为开篇之作到底在告诉世人什么。感、遇,是一种由心而生发的,对天地山川的好奇、探寻和理解,是对生命如何自处的参悟,也是将人本身融汇于天人山水之中。唯有此,生命才会有流水潺潺的响动,才会有月光皎洁的映照,也才有后世清朗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