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1年第5期|玉珍:从这种火焰,到那种火焰(节选)
玉珍,1990出生于湖南炎陵,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作家》《诗刊》《长江文艺》《青年文学》《汉诗》等刊,出版有诗集《燃烧》等。
从这种火焰,到那种火……
玉珍,1990出生于湖南炎陵,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作家》《诗刊》《长江文艺》《青年文学》《汉诗》等刊,出版有诗集《燃烧》等。
从这种火焰,到那种火焰
从划火柴到火柴熄灭我们得到了火,也失去火。使我们失去火的是划火柴的动作,是燃烧,但也是火柴本身,因为火加速了我们的文明,而文明加速了火柴阶段的文明,因为火柴文明想要比火柴更好更高的文明,推动文明的是野心,所以野心也带来了火柴一部分的灭亡。存在带来灭亡。火柴打开的光明使灵魂的盲眼看得更多更远,“更”的哲学和命运使人陷入“更”的命运中,更具野心,更高速,更智慧(或不择手段),更好,更更好。更是没有止境的。人类的“更”消灭它各个时代而用进步的荣耀为之披上裹尸布,继续往前,给新石器时代裹上,给火,给火柴,给农耕文明,给工业文明……裹尸布的历史:盖上一种,告别一种,从一朵火焰到另一朵,从一种火焰到另一种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或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幻,若隐若现,直到,电子火焰,虚拟火焰,意念火焰,梦境火焰,共享火焰,记忆火焰。思想火焰指引我们的未来,这是唯一不被替代与熄灭的,我们还在进化……
到广场上去
金色的流光倾泻在广场上,那头的大厦顶上还剩半颗太阳,虽然人来人往,但均匀的金黄带来宁静,那种宁静的沉重的晚色,接近傍晚的光芒,渐渐乌黑的过程被人堆驱赶,匆匆地,很快就进入灰暗的夜色。
到广场上去,周边有一切你需要的商铺,如果不做别的,就光在广场上散步也行,一些人走向广场的人带着这样那样的无聊,一些兴高采烈充满激情,我们就是去打发时间的,带着去人群中得到解放的愿望,如果一百个无聊的人走向广场,其中的九十九个会成为剩下那个的乐趣与解脱,而任何人都会是剩下那个和九十九个中的一个。人群打发了头脑空空的无聊,打发了一个沮丧或空洞的人的时间,如果他人的存在被认为实在无趣,或激发了某些矛盾,罪恶,痛苦,那也是没办法的。广场是释放矛盾的地方,也产生矛盾。
到广场上去。广场就是个喘气的地方,拿来用肺,用眼睛休息的地方,你发现任何地方都井然有序遵循严格的规则与队列,而在广场,人们乌泱泱一片随意地涌入,带着他们在别的公共场合所没有的麻木或无所谓的神情。
人们讨论一天的遭遇,当他们离开广场他们又与人讲述在广场上听到的一切。广场与家是两个不同的容器。有些东西要去广场上吐出来让它们随风而去。有些东西要去广场上寻找和解决然后进入家门。
占领这个广场必须够早,但太早了也没意思,下班之前的广场,太阳光略显浮躁,挨着下班的车流空气里布满灰尘,不早不晚太吵,夜深了就空旷。如果你不够有深刻的远见,会为今天看到的场面而失落沮丧,巨大平坦的公共大海,上面漂浮着震耳欲聋的劣质音响中的歌曲,音色和节拍都有些夸张粗暴,仿佛在里头挣扎踢打,要从那黑色压抑音箱中挣脱而出。或许广场从不属于宁静和孤独,就算休息和思考也是伴随嘈杂的。你没法在那儿找到伊甸园和沉思的角落。
但这是一部分的快乐,是他们消遣的最大出口。现在填充在它四个角上的,是中年妇女遛弯大爷街舞滑冰少年游戏的孩子爹妈,以及漫步慢走的中年人,甚至有约好见面的情侣与相亲对象,你能够料到广场从空空荡荡或集体暴躁象征自由充满热情的广场,变成4个角落喧哗的斗争,他们高亢的嗓音和歌声,那种节奏,那种点拍,那种不知道属于落后还是先锋的民间艺术正一展风采,另一部分是庸常的,人来人往,踩在它上面的是无数平凡或苦难的人生。
每个时代每个年龄的人拥有他们顽强的习惯与价值观,相互间并不妥协。虽然互不侵犯,但充满各自高昂而野性十足的宣誓,仿佛在向他人显示这是他们的地盘。为了使自己的声势大到可以独领风骚压低杂音,音量总显得撕心裂肺,连整条马路那从不歇息的繁忙与复杂看起来都像听话寂静的林间小路。
广场迎来送往,一部分人穿过广场就像在培养自己做一个先知或观察家,她们会在见到朋友时随口讲出又在广场上见到了什么奇特搞笑的事情。而那一小段旅程的精彩热闹甚至让人们闻到了世间的某种气味,人们的表情,声音,物价,小玩意儿,孩子们的多少,老人的多少,一片一片涌来,涌来他们的故事。
不是任何广场都一样,一千个广场遵循一个原则,但他们有一千种表情,我老家县城最大的那个广场在一个公园的正前方,它的朴素在在于小而接地气,老人孩子们在广场上散步,放松地笑,路过棉花糖手艺人和小吃摊,广场不仅被拿来使人放风遛狗散步带孩子,更发挥了小小的便利和陌生人之间朴素的交流。少量的几个摊位恰到好处,点缀了那块平面。
学生,服务员,清洁工,教师,会记,作家,记者,商人,扒手,混混,奸商,推销员,应有尽有,广场从没打算做一块干净清高的处女地,它包罗万象。更吸引各色复杂的人。它就是24小时营业的无门槛集市,低配版集市,不过其市场性和纪律性在约定俗成之上更懒散,自由,允许绝望的嘈杂。你发现任何地方都是井然有序遵循严格的规则与队列,而在广场,人们乌泱泱一片随意地涌入,带着他们麻木或无所谓的神情,摩肩接踵也好不修边幅也好,不去管他人的指指点点。
饭后是广场复活的时间,上面布满了吃饱之后要散步的人,然后他们的空闲会将整个广场贴得满满当当,将他们一天的压力或无聊融入人群,跳舞的人配合广场舞的节拍使劲将压力和空虚跺在地面上。
一般情况下,能进入他们耳朵使身躯跟随舞蹈的就是伟大的音乐,就是人的音乐,他们爱这种朴素,它胜利在足够的直接淳朴营养稀少不给人压力苦恼,仅仅是为了快乐和打发时间。
你不可能独自拥有一个广场,也不可能命令使寂静或高雅覆盖这广场或附近的公园,喧闹是他们唯一的休息,他们的选择仅此而已。当所有人涌向那里,无非证明了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因为那是个讨人喜欢的地方,那地方为更多人的到来而渲染快乐的气氛。至少在痛苦的年代,独处永远只属于痛苦者和思想者,要超越所有广场人民的,属于路过广场而用鹰隼或深渊眼去看人脸的人,或那些远远在喧闹之外只被神理解的人,何况他们当中何况还拥有2/3的遭受无妄之灾的短命鬼或平庸之才。
在广场中央巨大石像的座机下面,唯一能让人停留片刻的是露天电影,虽然它通常播放的是极其平庸或狗血的影片,但这已经是平常老百姓的快乐,毕竟大多人只会去不远处的电影院看电影。看到坐在地上以地为席以地为椅的农民工和普通人,你会产生一种干净的感动。这是广场中最动人的一幕。他通常也能延续得更长。在亢奋的舞蹈和重金属音乐中,他的声音小得像一声蛙鸣。但观看者一点不觉得厌烦和痛苦,盘腿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地上,像个天真无邪无欲无求的孩子。
然后在广场东西南北四大金刚队伍悉数退场后,广场上结实而络绎不绝的人潮开始瓦解,朝向四面八方,稀疏地散去,声音也逐渐像碎掉的玻璃消失在夜色中,像一锅冷却的沸水被关火,逐渐消停了下来。
销声匿迹之后,电影还在播放,观看的人拥有最后的仿佛童年的情景,当他们看完最后这个电影离开广场,月亮在上空凝视着一切,很温柔,有时候天上没有月亮。
碎片时代
我们以半碎片形态进入碎片时代,某些东西在粉碎,骤然消逝于灵魂沉睡之夜,某些东西在崛起,加速另一些东西的粉碎,一夜间碎片布满天空,使信念最强者都感到惊慌。但人是适应力很强的动物,直到接受,熟悉,习惯,改变,并研究碎片的理论,找出权宜之计。从没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碎,从没有这样的世界空气里,语言与消息粉末般飞得到处都是,一切遭际像原子弹炸开后的毁灭物到处都是,物理数学与化学,哲学玄学与神学,发展使它们剧烈相撞,空气中难懂的知识飞得到处都是,而人类仍按照并不突飞猛进的方式生活。我们需要的够多吗?并不太多,虽然浪费而奢侈,却跟不上科技疯狂的几何程度进化。大家会越来越碎越来越碎,用这方式碎得正常正经和认真,碎得充满想象和理想,碎得完整而郑重其事,碎得有条不紊一意孤行,我们会越来越碎,我们身边的东西也是,大家习惯并喜欢上这样的生活,这其实是我几年前的生活,我当时觉得不能这样活着,后来觉得能不能要不要这样活着已经不完全被我掌控,我们所处的碎时间,碎信息社会,所用的碎阅读经验,碎记忆片段,破碎的自己和意识形态开始研究起碎片哲学,处理好它,生活的压力和凌乱会好很多。我们能随时书写碎片意识,经营碎片生活,处理碎片问题,这么做并不完全与碎片同流合污,也许是意识的自救和诚实,是它的善良和主动,我们与碎片建立友谊,并创造新的更有价值的碎片,以适应被割裂的注意力独立的分工,我们要做的想做的太多了,越来越多,被那些拼命往前的人类的碎片惊吓,带动,甚至盲目地跟着狂奔,为了不被孤单地遗弃在后面,时间更快,鞭挞着行程。古老的焦虑成为新鲜的,学习和休息相互冲突,绘画与遛狗冲突,烹饪与拳击冲突,健身与哲学冲突,音乐与买菜冲突,吃饭与戏剧冲突,诗歌与时尚构想冲突,相互间独立,想变得最强,燃烧着时间,分散着精力,为了在某个时候用上。你什么都想知道,因为你看到那些不懂的不太高兴,而那些能懂的可能更让你不高兴。怎样才能高兴起来?完全不懂,到死,或者懂得更多,学到老。
碎片吞噬我们,也被别的碎片吞噬,看上去不是那样庞大的一块,却让人如临压迫,想构建个王国来抵御它。一抓一把的东西就是知识吗?没有完全让人安心的知识,只有让人愁苦的知识!让人知道但还不是智慧,知道增加了灵魂的重量,甚至将成为空虚的累赘,但知道是对无知的认知与监督,有知者又总比无知的那些更觉得自己无知,知道使人越想继续知道。我们被吞噬在无底的自我要求中。另一方面的堕落,放纵,麻木与迟滞,又因毫无起色而使人内心破碎。在这个时代之后是什么?我想另一个完整而较圆满的世界将被建立,而我是看不到的,也许我的孙子都看不到。那是几百或几千年后的事情。那时人能够描写并尝试,人的灵魂成为碎片是什么,这会像你掰开几瓣橘子那样平常。那时候,掰开它你又能合上去,重新使它成为一个橘子,甚至,让它重新回到树上。人将明白它的破碎和完整能达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在短短几十年研究自身所能穷极的东西,碎片方便了我们攫取,顺手可得,爆炸得四处都是,习惯了捞着什么是什么,或在麻木的景观轰炸中迷失方向,堕落到底。碎片一定使某些人的一生破碎不堪,使做一件事的强烈信念碎成很多无用的事,使将少量理想的聚精会神碎成无数善变的贪念,使对一个人的真爱碎成对无数人泛滥的无爱,使一种高敏感度的天赋异禀和真挚碎成极其麻木的庸庸碌碌,使纯真激烈的性格纯度降低到毫无特征的面目全非,使一种人的真切面目消失在时间的频繁打扰中。其实时间还是时间,被打扰的人的心灵不受宁静的控制,人没有宁静了,也没有自己,甚至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有一些东西饱和了,另一些太饥饿,很难平衡。农耕时期山水之中的乐趣又那样遥远,哪怕一颗心被碎片搅扰得食欲不振甚至厌食,人们也不愿去饱览自然的风景。一部分自我在生活呼啸而过的冷漠喧嚣中容易极端,或彻底空虚,焦虑不宁地心神恍惚,焦急地想要认同,或用献媚换取虚无的认同,存在也像虚无,或获得还嫌不够,要盯着别处的,不属于自己的,用以此短暂刺激的暧昧追逐空虚中的虚荣与激动,追逐那可怜的看似和平的表象,因为碎片削弱了时间的趣味与信念感,越来越多的不可承受孤独,越来越急不可耐或气急败坏,没有安全感,没有稳重的人格。碎片带来我们惊慌,厌倦,选择困难与视觉疲劳,碎片也挑选明亮的眼睛和大脑。不过这也不那么可怕,得到与失去,破碎与完整,经验与失败,错位与纠正,它们总是相互促进。这样的生活逼迫我们做出一些事情,当夜深人静我坐在桌前,知道很多个我回到了我的身上,很多的碎片,我得集合她们,有的在办公室有的在街上有的在山里有的在海里有的在日记本里有的在电脑有的在梦游有的在回忆有的在垃圾堆上有的在池塘边有的在林间路有的在乱葬岗有的在天桥有的在超级市场有的在新闻故事里有的在交通站有的在花园有的在美术馆有的在田野里有的在树上,所有的我回到我身上,在睡前,我召唤他们一次,我写了点儿东西,我们在碎燕麦那样的茶杯里看到自己,喝下去,喝下我们自己,我们处理碎片,有时很累,一切都为了使灵魂完整。
……
(全文载《红岩》2021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