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秋天的丛林
夏天来的时候,这里风起云涌,气象万千,树木浩浩荡荡,在风中发出呐喊。今天再去,一切都变得开阔寂静,色彩分明。地上除了厚厚……
去附近的大青山,看望久已不见的秋天的树木。
夏天来的时候,这里风起云涌,气象万千,树木浩浩荡荡,在风中发出呐喊。今天再去,一切都变得开阔寂静,色彩分明。地上除了厚厚的松针,遍撒的松果、鸟粪,更多的是踩上去窸窣有声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落叶,在蓝天下犹如猎猎彩旗,绚烂多姿。一只俊美的喜鹊,踏着松软的落叶跳跃着向前。阳光透过清癯的枝干洒落下来,喜鹊额头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宛若耀眼的宝石,在秋天微凉的风里光芒闪烁。人无意中瞥见,会在它啁啾的歌声里,有闯入童话城堡的恍惚。
夏天时枯死的树木,被就地砍下做成木凳,横卧在潮湿的地上,而埋在泥土里的那一截,依然眷恋着大地。人走累了,坐在树干上,眯眼晒一会儿太阳,会觉得一切世俗的烦恼,都像闹市的车马喧哗,被丛林层层过滤,而后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人的呼吸,在轻微地颤抖。黑松、白桦和杨树的香气,从脱落的树皮上缓缓溢出,又溪水一样浸润了一整片丛林。
路上遇到三名北京林业大学的研究生,来这里取泥土样本,并观测树叶湿度。这真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不必与人产生交集,每日只跟大地和树木对话,熟知每一抔泥土、每一株树木,甚至每一片落叶,仿佛它们是静默的朋友,什么也不说,只在阳光下彼此注视,便可以相伴度过漫长的人间岁月。
此时的大青山,萧瑟寂寥,又明亮寂静。世界变得开阔疏朗,仿佛群山后退了几千米,树木消失不见,大地一览无遗,只有茅草在深蓝的天空下自由地飘摇。因了它们轻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几分灵动雀跃。大地上没有任何的阻碍,秋风将一切都扫荡干净,以至于人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能听到回音从对面的山上传来。鸟儿轻灵的叫声穿透山野,抵达人的耳畔。阳光是透明的,带着某种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线洒落在轻而薄的草茎上,可以看到纤维一节一节地向上延伸。
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让世界变得愈发安静,以至于我似乎可以听到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虫子被我的脚步声打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个身,又继续沉沉睡去。
又见三五只喜鹊,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秋草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寂静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都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这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位老人骑三轮车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于是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里。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等到夕阳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柔软轻盈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它就这样在清冷的夜空上飘荡,一切喧哗遇到这圣洁的月光,都瞬间噤声。
返程,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无数的白杨落叶,正紧追着飞驰而过的车轮,仿佛它们在追赶即将离去的秋天,仿佛它们正在璀璨盛大的舞台上,永无休止地起舞。它们就这样在人类习以为常的一个十字路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地共同演奏出一场壮阔的秋天交响曲。
它们是这个世间的精灵。朋友看着这蝴蝶般轻盈的千军万马,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