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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刘醒龙:寻得青花通南海(节选)

2023-03-29抒情散文刘醒龙


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湖北省文联主席、湖北省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

寻得青花通南海(节选)

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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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湖北省文联主席、湖北省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

寻得青花通南海(节选)

刘醒龙

一道高过一道的涌浪终于出现了。

出来整整十天,目的就是为着这一刻。

南海!南海!我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赞美的南海!

南海!南海!我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时刻想念的南海!

这之前,见识过五公祠,见识过红树林,见识过老爸茶,见识过铜鼓岭,见识过宋氏祖居,见识过圣贤文庙,见识过清得令人心软的万泉河,还有其他等等。于我内心,这些都是从文化情感到自然知性的铺垫,都是为了更深情地亲近南海,更深刻地固守南海。

无论怎么说都可以,反正就是一条——

那个去过一次南海的人是我。

那个又去过一次南海的人也是我。

再次得到丁点儿机会就赴约奔来南海的人还是我。

下午一点过后,“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驶出三亚最南端、离我们要去的目的地距离最近的崖洲渔港。

停泊在港内的千吨以上级大船,船首高昂,整整齐齐地排着长队。这条五百吨级的小船,鸣着长笛,贴着它们腰间不无骄傲地缓缓驶过。钢铁打造的大船们不知如何作想,上面的船工和水手,不怎么情愿地挥动双手,海风吹过那比深海海水还要黑几分的手臂时,那样子不像是手臂在动,而像是由于海风在动,手臂不得不勉强随风摇摆。或许这是休渔期常见的情形,水手们宁愿在南海的惊涛骇浪中待上半年,也不愿在港湾的安静闲适中懒散半日。在这样的情形下,与第一次和第二次到南海相比较,自己的内心也有了前两次不曾有过的感觉。

租借来的渔船载着一帮考古队员,连同我们几个随队采风的男女,将船舱上上下下挤得满满的。除了船工,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出海。似这样凭着一叶渔舟,去往天涯海角之外的南海,对于我也是第一次。接下来要与温情的南海相处整整十天,也是第一次;要与狂暴的南海相处整整十天,也是第一次。

前不久,去北京参加一个文学活动,见到陈忠实的儿子。听说是我,他马上过来打招呼。我们面对面站在喧哗的人群旁边,说了很长一席话。在他看来,父亲去世之后,朋友同行写了许多纪念文字,其中最好的是我写的那篇《去南海栽一棵树》。他说他读了好几次,每次都会笑一阵又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觉得父亲还在眼前。我自然晓得这篇文字的与众不同,那是陈忠实去世时自己强忍眼泪写下的。其中又以自己在海南岛与老陈偶遇,然后结伴在南海边缘上转了一圈,中途登上一座小岛,联手栽了一棵椰子树的经过为主要内容。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踏上南海碧波,从此对南海有了感性认识,当然也对老陈有了感性认识。事实上,那时候的南海,还没有完全彻底形成无可替代的风景,只要说起南海的事,免不了会捎带上陈忠实。甚至不只是海,也会想到陈忠实。

来南海之前,被拖去本省电视台《戏码头》节目组当嘉宾,头一回观看秦腔版的《洪湖赤卫队》,觉得太不可思议。西北黄土高原上滴水贵如油,无论秦腔盛行到何种程度,怎么可以将“洪湖水,浪打浪”唱得像甘露已降那样迷人?好在我马上想起陈忠实头一回站在武汉东湖边,发出一声灵魂喟叹:这哪里是湖,简直就是大海!文学之心,艺术之魂,见山知海,遇上沙漠戈壁,心里涌起万顷波涛,说起来是一种叙事技巧,写起来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命运。曾经将武汉东湖感叹为大海的西北汉子,以黄土高原之心来比南海,南海的内涵与外延,是要多出一种贤哲趣味的。湖北虽然被称为千湖之省,真的将一千座湖泊汇聚到一起,体量也不足以构成南海的一角。以江汉之人的眼界来看南海,基本等同于西北汉子眼中的东湖。

人生之中,那种目光无法完全抵达的观看,所使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灵。心灵通透了,一滴水可以观大海。反过来,汪洋大海也可以看成是一滴水。

渔船以十一节左右的速度在海上行驶。

过了碧蓝海水区,进到深蓝海水区后,浪越来越大,大多数人都扛不住,纷纷找出晕船贴,粘在自己的耳根与肚脐上。手脚慢且反应重的人已经趴在船舷上,难受地对着海浪发泄难受了。

算起来,这渔船上我是长者。

一上船我就提醒几位兴高采烈的年轻人,南海在某些方面与青藏高原的性情差不多,你对它表现得足够尊重,它对你就会还以谦谦君子之礼。万一蹦蹦跳跳过头了,不知哪一个浪头轻轻顶一顶船体,就会将船上的人打回原形。我的这点儿经验是第二次来南海时积攒下来的。

第二次来南海是二〇一六年七月上旬,那一回我们的队伍颇为雄壮。一路上所乘的船只吨位之大,也配得上这雄壮。正所谓大有大的难处,船再大有南海大吗?船再舒适能比得过海边那白如霰雪的柔美沙滩吗?七千吨级的船,被我们看成是大船,这样的结论南海根本不会承认,只用一个小时,就将上船后手舞足蹈只顾开心的那些人,折腾得东倒西歪,乖乖地躺平在各自的小床上。在南海面前,那些若能称重,至少是亿万吨级的岛屿礁盘都是乖孩子,人在南海面前如何区分,从来就不是南海账簿需要记下来的事情。

惯于教诲人的南海溅一朵浪花已足够醍醐灌顶。惯于与浪花相处的船工安然坐在船舷旁与南海做伴。

观察他们的模样,也无非是那百行百业中做久了的老师傅,把深奥不当深奥,将厉害不当厉害,既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反倒有些守株待兔的况味。待在南海这无边无际的课堂里,或是恭听师授,或是自学成才,只要不骄不躁,慢慢地总还可以学得一些要领。

一艘全身通白的船出现在前方的海平线。我们的船紧走慢走,它都在那里,不大不小,不远不近,正以为会长时间陪伴下去,忽地一下,那艘白船就消失了。像是前方有座如同巨大山谷的海谷,说不见就不见了。在那全身通白的船看来,我们的船一定也是如此。

海水越来越黑,连天际也染黑了。

人还是那么多的人,说话的也没有减少,船舱和甲板却安静下来。任凭烟火话题说得活色生香,这一刻也已经深陷苍茫,归于深海了。

夜深的某个时刻,后方传来消息。

有台风正在南海海面上生成,十二号前后会影响我们将要到达的目标海域。

我经历过陆上台风,那是在宝岛台湾的台北市,台风来时,还特地出门到外面站了两分钟。我也经历过海上台风,第二次来南海时,有台风预计与我们相同时间到达相同海域,我们一点儿也不敢耽搁,赶紧掉转船头,提前两天返回文登港。

这一次,台风又不期而至。船老大满脸沧桑,将所有情绪,尽数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皱褶也像珊瑚礁的宽大脸庞深处。在他身旁站着年轻的考古队长小贾,他波澜不惊地表示,我们的船会停在礁盘里,不会有事。

没有惊奇就不是南海,没有惊喜也不是南海。然而,再大的惊奇、再多的惊喜都不是南海。因为,只有南海才是南海。我们想去南海,南海就在南海,而不是天涯。

昨晚,年轻的考古队长小贾在渔船右舷过道上预告说,明天早上五点,我们的船会到达北礁,然后停下来进行考古作业。

因为二〇一六年七月那次来南海,在船上的头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三次来南海,船又这么小,不仅没有奢望在船上睡个好觉,连大肆晕船的心理都已经准备好了。来南海之前,凭着前一次的海上经验,虽然尽一切可能做了预案,还是有事先一点儿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自己早已记不清上次与不是家人的人同住一个房间是什么时候,这一次要在不到五平方米的舱房里塞进两个人,况且对方又是高个。提着行李进舱门的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转身,好不容易将行李安顿好,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谁都不想说话。那种憋闷,仿佛只要一出声,房间就会爆裂。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渔船轰轰隆隆地走了一夜,自己居然睡得又香又沉。前一阵,因为治眼疾服中药久了些,夜里总在做梦。在渔船上的第一觉,既没有在陆地上梦见海,也没有在海洋中梦见大陆。

一觉醒来,差一点儿将满室霞光逼人当成了梦境。海上日出,那气象才称得上万千瑰丽,那气魄才是真正的伟大恢宏。人还没有离开枕头,一朵彩云随随便便地钻入方寸大小的舷窗,舱房里马上升起许多祥瑞。

船舷旁有说话声,是早起抢着拍摄海上景致的记者,听他们说船停下来了,连忙从贴着地面的铺位上爬起来。

打开舱门的那一刻,一座巨大的灯塔扑面而来。昨天夜里,年轻的考古队长就说过,北礁有一座灯塔。还对一位不会游泳的女子说,塔里没有水,可以上去看看。

北礁灯塔建在礁盘内,位于西沙群岛最北端,是马六甲海峡至我国南方港口必经航线的重要助航标志,也是我国的领海基点。灯塔高二十三米,有电闪灯,单闪白光四秒闪一次,射程达十五海里。还安装有雷达应答器,在能见度低的雨雾天气,过往船只只需用航海雷达扫描,就能发现灯塔的方向和位置。

考古队来这里不是看灯塔,是要调查礁盘内水下文物分布情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就发现有宋代四系青釉瓷小口罐、双耳小洗,元代龙泉窑的青花釉大盘,更有唐开元铜钱、宋神宗元丰通宝、明成祖永乐通宝等古钱币数万枚。站在渔船上,不远不近地看着北礁,形容考古队员的眼睛里有着元青花一样的色泽肯定没错,即便将其目光想象成“孔方先生”也是职业使然。

爬灯塔、看灯塔是我们的爱好,特别是在南海这里,一座灯塔的意义远远超出灯塔本身。白天里,高大的灯塔象征着中国的身影。到夜里,灯塔上的灯光放射出中国的光明。

朝霞还在东边的海平线上叠彩,不经意间,一道彩虹腾空而起,像是要将半个南海带上蓝天。

算不上是开玩笑,我对一位考古队员说,你们这回出海,一定可以找到些宝物。

这话让别人听来有些戏谑,在我心里并不缺少应有的真情。

那队员讪讪一笑。之后几次,在船舷或甲板上碰见时,脸上的讪笑还明显挂着。这之前对方曾羡慕我,不是羡慕我个人,是羡慕我们湖北,这些年动不动就登上“年度十大考古发现”。南海这里与内陆不一样,陆地考古,从洪荒时代的化石、远古的石器、商周的青铜到依次而来的前秦后汉、唐宋元明、清末民初,总还有文化脉络可寻。有时候,哪怕照本宣科,也能有意外收获。南海宽阔,水做的海面,只有浪花之间才有异同。可那浪花只关乎风大风小、水浅水深、潮缓潮急、月黑月明,与人文历史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的线索是某些礁盘,紧挨着主航道,却又诡谲多诈,不定什么时候,就让某位船老大中了邪魅,鬼使神差地对着礁石冲将上来,将一只大船,连人带货尽数撒落在礁石之间,连泡沫也不留下一朵。

如同警方欲破无头案,总是预设一种针对某个有前科人员的意向,在考古队诸位的心目中,北礁正是有着如此嫌疑的重要对象。

渔船在灯塔附近,随海水海风晃晃摇摇时,一艘舷号为“中国渔政301”的执法船,远远驶过来。大约还有一千米时,执法船在渔船前面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扭头驶向南海深处。大家冲着随船的队医说笑,问是不是他朝对方要四十八小时内的核酸检测证明,人家拿不出来才悻悻离开。从昨天中午出发,这一路相关执法检查遇上好几次了,都是小贾队长用高频电话与对方沟通。

与南海面对面,不是南海没有幽默,而是南海的幽默人类还不太懂得。对南海的用心良苦,人类也时常表现得不太及格。

从清晨直到午后,我们的船一直在等待大潮退下,水深从二十米变为十五米,再进到礁盘里考察那些留在水底的隋唐陶器、明清瓷货。经验丰富的船老大一开始是打了包票的,准保午后时分进到礁盘。等到他说可能要到下午三四点钟大潮才能退干净时,那话已经有些许犹豫。海上的风浪有些不对头,与船老大不一样,我们的判断不是凭借风口浪尖的变化,而是两位原本已经不晕船的女士,又开始明目张胆地晕船了。

关键是后方也有信息传来,台风真的要来了。也有学究一些的说法,受南海季风和热带低压共同影响,将有一次较强风雨天气发生。

南海的风浪从来就不会由得某人说了算。

有时候,人说的某些话,南海还是听得进去。比如有人将小贾队长的话变通一下,说这么大的浪不算啥,交通艇可以将人送上灯塔,只不过你得留在灯塔上,一个人过几天小日子。这话是针对虽然晕船却还执着地想上到灯塔,以证明自己已经脚踏南海和三沙土地的那位女子。小贾队长的原话只是说,浪太大了,交通艇驶过去没问题,只是没办法靠住灯塔。

说这话后,北礁礁盘中的浪头似乎小了许多。小贾队长与船老大一合计,还是决定改变行程,立即掉转船头,直奔永乐环礁中的甘泉岛。北礁这里,留待整个行程回返时,再来一次。

接下来的四小时,南海上空风雨大作,海面浪涛滚滚,自己好几次险些没有挺过晕船的关键节点。

小贾队长与船老大配合得挺好,每隔一阵,就有一个人出来说,等船进了永乐环礁就没事了!

渔船上的高频电话,不时传来信号台发布的台风警报提示,每一次都会问:“86399,你们去哪里躲避台风?”这一次,小贾队长和船老大的话倒是很灵验。当然,南海在这里一定有一条预设的平安线,只要报出某个岛屿名字,高频电话中的对方就会轻松地回答一声好的。

在大风大浪中颠簸四小时后,小贾队长和船老大明显松了一口气。因为,本是用来捕鱼的考古船,终于进到甘泉门了。

南海的平安线,是一道长达数百公里的环形礁石,环礁外面像断崖一样水深直达千米以上,环礁内水深却只有几米或几十米。而在这长约二十四公里、宽约十七公里、面积接近三百平方公里的环礁以及被环礁围成的潟湖上,天然生成有甘泉门、晋卿门、老粗门、全富门、银屿门、石屿门六座关隘一样的通道,大大小小的船只,唯有经过这六处水道才能从千米以上的深海区,进到几米或几十米的浅海区。之所以将这环形礁石与潟湖叫作永乐环礁,实实在在它们就是为南海之上的人类划出的一道平安线。

我们的渔船经由甘泉门驶进环礁内,南海便如处子一样安静下来,甚至将早上于朝霞中出现的彩虹,又在大片乌云一侧隐隐约约重新显露出来。

在内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从早到晚奔波了这一大圈,一块瓷器残片都没见着,连昙花一现的彩虹的心意都辜负了。

可惜天黑了,要做的事都得等到明天。

剩下的时间是用来欢呼的。

有人钓到一条巨大的海狼。

还没睡觉的人全都跑到甲板上,看着那条壮硕如鲨鱼的大家伙,长着一只恶狼般的脑袋,微微张着大嘴,露出两排锯齿一样的牙齿。

南海这里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还没到明天,舷窗外的雨声已惊天动地。

南海上的事,真不是人能说了算的!

管你是指点江山决胜千里之外的超级男神,还是倾城倾国能使烽火戏诸侯的绝代美人,不要说人所熟知的三十六计,就算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七十二般变化,拿到南海这里,充其量不过是昨天晚上被船上灯光吸引过来的那条小海蛇。在“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上,对小海蛇的议论持续了一个夜晚。天亮以后,那些夜里没有见着小海蛇的人,头挨着头,在别人手机上,将区区十几秒的短视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来者不清楚夜里有人请教过“度娘”,知其毒性非比寻常,在那里一次次重复说,海蛇比陆地上的眼镜蛇还要狠毒十几倍。夜里在海钓灯下见过小海蛇的人,不说其毒性,而是着眼于小海蛇在波涛之间快速游动的身姿,像是有意让那些自叹腰身如何的女子,用足够的羡慕与妒忌,替换内心深处的胆怯。在一切都要用无限计数的南海面前,能做到小海蛇那样刷刷存在感就已经相当不错,千万不要有什么想证明自己的企图。

前天到昨天,在北礁外等了差不多一整天。

想不到昨天到今天,又在甘泉岛外等了差不多一整天。

名不虚传的永乐环礁,让人以风情舒展之心,静观巨浪滔天的南海。

夜里与海天相安无事,早起也没有昨天那样的彩虹挂在舱房门口的惊喜。倒是一天到晚烟不离手的博物馆馆长老陈给人以意外的欢乐。夜里我们睡得很好,老陈却睡不着。水上考古不容易,出海一天得干一天的活儿。在陆地上,耽搁一天,还能想方设法赶工追回来。比如我们刚刚去过的博鳌,老陈馆长和他的同行们只用九个月的时间,就在一片荒地上建起以南海人文历史为主旨的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南海的一天就是一天,随波而去的一切,同时光一样,不可能逆流而返。深夜里睡不着,也没有其他办法排解。南海龙王就是为了兴风作浪才出现在神话里的,连齐天大圣都管不了,老陈他们能在风高浪急之时,管好自己的精气神就很不错了。所谓天大的事情,放到南海这里,就变得大不过南海了。老陈馆长不断对我们说,也对自己说,到了南海,就不能着急。小贾队长也在一旁说,前一次来时也是遇上台风,整整多待了一个星期。更有船工接过话题表示,船上备了一个月的淡水和食物,再来两场台风也不会有问题。说归说,老陈馆长在心里还是搁着这事,别人早就睡了,唯独他在甲板上一边抽烟一边钓鱼,没想到钓上一条大鱼,足够保持这艘船出这趟海钓起的最大鱼的纪录,而且还是船老大也羡慕的、拿回到三亚至少要卖五千元以上的那种名贵的红斑鱼。

从起床推开舱门开始,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掉进波峰浪谷,没办法捡回来。俗话说,过日子的人必须得两脚沾地,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接触人世间的尘土,没有站在结结实实的大地上,没有充盈的地气补充到身体里,心情的虚空可想而知。

同船的一位女子从昨天的晕船状态恢复过来,面对甘泉岛,摆着优雅姿势,坐在船头发呆,又像是在默默计算眼前的波峰有多高、浪谷有多深、海潮有多少道。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她所听的音乐。其间她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登岛?我信口回答,浪还是有点儿大,放下小舟送你上甘泉岛没问题,就怕上甘泉岛后,风浪忽然加大了几级,小舟无法回靠大船,那你就得改变人生道路,一个人在岛上专心修炼,成为南海甘泉岛上的著名仙姑了。说着话,大家又开始发呆。

不知何时,女子忽然惊叫起来,说我的甘泉岛哪里去了。大家定神一看,从昨晚上起,一直近在咫尺的甘泉岛真的不见了。

女子认真地再次追问时,老陈馆长认真地对她说了之前我与她说笑的那番话。简而言之,就是上岛容易下岛难,或者是下船容易上船难。

南海太自由任性、太特立独行了,出海三天,就让我们不得不连续三次修改目的地。

南海的天气也如出一辙,前天和昨天,一直在说这一带有台风,昨天夜里倾盆大雨一直没停,到了今天早上,只用毛毛雨意思一下,便直接转为半阴半阳的凉爽天。打开手机,最新的天气预报,将后方之前通报的台风与暴雨,临时变成“阴转阳,西风四级,阵风也是四级”。

得幸南海在这一时间段理性多于任性。

我们的船老大对南海难得的宽宏大量更加敏感。说时迟,那时快,船老大一声令下,我们的渔船从甘泉岛附近海面迅疾冲出永乐环礁,由环礁外面的深海绕向同在永乐礁盘内的鸭公岛,将计划中的第三个目的地,变成计划外的第一个目的地。

船老大说,从甘泉岛到鸭公岛,有一条近道可以走,那条水道在永乐环礁礁盘内,风浪要小很多,只是最窄处才五米宽。惯走南海的船老大主动提及这些,之后才表明,那条水道平时可以走,这种天气就不敢走了。船老大就是船老大,老大的选择必须是对的。船老大觉得深海中波浪的劲头与环礁内的海况差不多,那就必须差不多。对南海来说,在台风到来之际,给万物一点点舒缓,哪怕只是南海时空中的短短一瞬,于所有人都是莫大幸运。

船行一个小时,前方出现一座小岛,看着眼熟,钻进船老大的驾驶室看那海图,果然是二〇一六年七月初曾经到过的鸭公岛。岛的四周停着不少来此躲避台风的船只,其中一条小船,外形显得与众不同,考古队的小贾队长认识那小船,打电话问过,果然就是此行途中不断被考古队提及的国家考古队的工作船。国家考古队拥有的“考古一号”母船吃水量大,只能停在远离鸭公岛的深水处。在二者之间,还有一条不大不小约五百吨的船只,也是国家考古队的。似这样四条从事水下考古的船只,在同一时间聚集到同一片海域,从前是没有过的,往后会不会再有,也很难说。

想起毛泽东的一句诗,“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斯时斯地,我们这里是“鸭公岛外考古船,一片汪洋都不散”。

说的是考古事,吃的是考古饭,就因为乘的打鱼船,风浪越大越是船老大说了算,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时间、事业、命运、情感,在船老大的耳朵里,连呼啸而过的海风都不如。唯有南海,才是船老大关心的话题。那么近的鸭公岛,临水沙滩比刚刚离开的甘泉岛那里又要美妙许多。只是船老大表示,他可以放下小艇送我们上岛,可是海里的浪这么大,他们的人没事,我们会吃不消的。船老大说他们的人没事,只是陈述一种事实,并无半点儿炫耀的意思,再说我们会吃不消时,眼神里充满同情,那些怜悯却是真真切切。

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盯着鸭公岛。

时间长了,有人发现鸭公岛上的沙滩变宽了些,便高兴地指着沙滩,说海潮退了许多。再过一会儿,另一个人说,他觉得那边的沙滩变窄了。那意思是说,海潮涨得更高了。无论怎么看,不管如何说,我们将鸭公岛连升两级,由第三个目的地,逆袭成为第一个目的地的举动,完全是我们的事,与南海无所谓关系不关系,该让我们耽搁的照旧耽搁不误。或许有掩藏在水下的绝妙器物,等着考古队上上下下的人去发现。在南海看来,既然在水下耽搁了三百年、三千年,再多耽搁三天又如何?

下午三点五十分,三沙市气象台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信号:受热带低压和南海季风云系共同影响,未来二十四小时,西沙群岛及附近海域风力六至七级、阵风八级。请有关单位和人员做好防范工作。

像是受到提醒,海上的风雨立刻变得极大,渔船船尾的顶棚挡得住当头落下的雨柱,挡不住侧风吹过来的雨帘。我抱着电脑回舱房躲雨时,在船舷右侧通道遇上老陈馆长,冲着我大声说了一句话。那风那雨,击打着渔船的钢铁外壳,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声响,能够听清楚对方说话的意思就很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追问其他。老陈馆长说,晚上八点左右风暴中心会移出鸭公岛一带。

晚八点还没到,暴雨就落到我们的渔船上。接下来几小时,那雨如同就近从海里舀起来,使劲泼到我们的渔船上,一刻也不曾停歇。迎风的船舱右舷走道变成了一条小河,随着船身的大幅度摇摆,搁在各个舱门外的沙滩鞋和拖鞋,沿着这小河从船头漂到船尾,又从船尾漂回到船头。

鸭公岛面前的台风,也许不止六级、七级或者八级。

台风通过的鸭公岛上空,漆黑程度不止八级、九级或者十级。

透过所有的障碍,还是能够看到,在鸭公岛上空仍旧飘着一面五星红旗。

也许明早醒来海上就会归于平静。同情同理,接下来的考古将证明,深入历史一千年、两千年和三千年,“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上的五星红旗,总是在高高飘扬。

凌晨两点过后,面对陆地上不曾有过的狂风暴雨,我在后甲板上挂起一面雪白的床单。如果这泡过狂风暴雨的床单被当成对南海心悦诚服的标志,该点头承认时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点头。

这种时候的南海,比不了天地间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不夜城。鸟也没醒,鱼也没醒,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没有醒,能够与我一起醒着的,只有狂风,只有暴雨,只有巨浪,只有一半是人、一半是海魂的船老大。还有先前是他怕吵醒我,后来是我吵醒他,我们一起挤在不足五平方米的舱室,结伴在深更半夜抵抗台风袭扰的年轻同行。

昨天天还没黑,锚在鸭公岛躲避台风的四艘考古船,看上去就只剩下海南省博物馆水下考古队包租的这艘“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了。其实别的船也没走。这不比在书斋里表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慷慨激昂,摧枯拉朽、倒海翻江的台风已经来了,除非将一座小岛装上白帆,否则,一切想着离开的豪言壮语都会冒出令人厌烦的酸气。是南海上骤起的雨帘遮蔽了一切,包括对南海本身的遮蔽。举目四望,雨帘之内的南海,放在杭州,也就西湖大小,放在武汉,甚至还要被东湖所瞧不起。这时候必须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明白对南海的任何轻视,都会引起意想不到、难以弥补的后果。昨天夜里,我对关心南海情势的朋友说过,台风对停在环礁中的大小船只影响有限。这句大实话,船老大、考古队小贾队长、惯走南海的船工都曾说过。我也这么说,不过是重复一个知识点,何至于独独就我冒犯了南海,怨气不过夜地来一场对象精准的水厄?

与远在内陆的朋友说过这话之后,我还提起一个故事。二〇一六年七月,第二次来南海,乘“三沙一号”执法船,停靠在琛航岛码头。那天傍晚在码头上散步,一时间起了谈兴,于是问同行的一位军旅作家,是否知道在解放军中,有一个兵种,全军上下总共只有六个兵。对方愣了愣就断言这是胡诌的。我当然不会胡诌,还继续提醒,这六个兵的兵种就在我们眼下所处的南海上。十几年前,我刚刚拿到驾照,热衷于驾车那一阵,特别是冬季有太阳的中午,没事时喜欢待在驾驶座上,听听收音机、晒晒太阳并兼午睡。在某个慵懒的午后,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自那以后,便时常拿出来考验诸多互联网时代的“军迷”,每每在他们纵论当今世界军事时,突如其来地问上一问。只要我不明说,从来没有人给出个答案。人所不知的这个兵种叫雨水兵。在南海,最艰难的事情是没有淡水。即便是现在有了海水淡化工厂,也不敢像在内陆那样,拧开水龙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时候,岛礁上所用的淡水,全靠运输船从内陆运输而来。而作为应急措施,守卫岛礁的战士用雨布铺在地上,将老天爷降下来的雨水收拢起来作日常之用。时间长了,就有了这么一群战士,从早到晚盯着天上的云彩,专门负责收集眼前的每一颗雨滴。军委首长知道后,更是专门批准成立独一无二的雨水班。

当年雨水班的战士,狂风暴雨之际,正是他们大显身手之时。

今日今时这凶狠之极、横扫海天的雨水,落在任何岛礁上,仍然是甘霖。

睡到凌晨两点,忽被一种奇异的水声惊醒。不是船舷外惊涛骇浪的声响,是随着船体晃动,有水在耳边拍打木床使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动静。爬起来开灯一看,床前的地板上有水在荡漾,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很有规律的动静,宛如惊涛拍岸的小小海洋。睡上铺的年轻同行赶紧爬下来,一看我栖身的下铺泡湿了三分之一,有些后悔,半个小时前,他就发现房间进水,却没有叫醒我早点儿处理。渔船最高也就二层,我们的房间在二层正中间,惯走南海的渔船,也就我们这间舱室,既不敌晚来风急,也没挡住凌晨豪雨。接下来可是苦了年轻同行,硬是拿起自己吃饭的碗,一下一下舀起地上的水,倒进塑料桶内,待装满了再拎过栏杆,还给南海。弄完四桶水,再看这间小小的舱室,纳闷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水。接下来还有一番更加复杂而难堪的操作,包括敲开某个单人舱室的门,将那多余的床垫扛过来,叠放在已被雨水浸湿半边的床垫上,再将湿透的白床单赶紧洗了,挂在后甲板任凭台风吹拂,期望晾干后能重新使用。如此等等,忙忙碌碌好一阵,才使自己能够继续躺在第二块床垫也很快打湿三分之一的床铺上。

下半夜,躺在只有半边可以容身的床上,我没有想起全军独一无二的雨水班。想起那六位雨水兵是白天过后,又到夜晚,有船工钓起一条只有半截身子的海鱼后,忽然记起人世间基本生存法则时才从脑子里迸出来的。在与雨水同床共枕的时刻,我想起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俗语,禁不住手痒,写了几句打油的话:

过海宿鸭公,夜半到台风。

波涛入枕套,豪雨浸被中。

饭碗急做瓢,舀水四大桶。

斗室两汉子,一龙一竹峰!

最后一句是年轻同行要改的,原来的句子是想表达对年轻同行的赞赏之情。写完睡去,再醒来已是早上六点,探身一看,床前地面上又是汤汤水世界。爬起来,学着夜里模样,只是不好意思用年轻同行的饭碗,就将茶叶盒拆了当成舀水工具。接下来的一个上午,我们一次次修改了那首打油诗,主要是舀水的桶数,早餐前改为六桶,早餐后不久就改为十桶,最后到底是十六桶还是十九桶已记不清了。船工来后,拆开贴着地面安装的木床,里面整整一木箱水都是这么舀干的。同时也表明,自己在这种“水疗床”上躺了一夜。

都说来南海没有遇见一场台风,不算真的来过南海。来南海,碰上台风,怎么也得有点儿故事,这样的南海才更生动。

正如渔船在锚地停着是换一种姿势的航行。又如人入南海是换了一种方式的生活暂停。

渔船上许多人都来一起应对这场台风带来的“水厄”。这也是另一位年轻同行对这场风波的戏称。一般时候,滴水漏水跑水的情形,都像古时文人喝茶太多招致的不快,绝对不会有溺水之危。在汪洋大海上漂浮的渔船,没有水是大事情,水多了也是大事情。以喝茶的心性,对付溺水的可能,绝对不是以如此之水,应对如此之厄,而是颠倒过来,防范如此之厄,善待如此之水。

不期而至的台风给这一次水上考古工作叫了一声暂停。

带雨的台风去远了,要从某处登陆海南岛。

台风的风还在这一带,船老大还是不肯起锚。船老大始终是船老大,只要船老大不同意,想要登岛的人,只有生出翅膀才能飞到岛上。

天气的问题正在改善,至少太阳出来了。渔船上的女子们用不着谁来教,像渔家女儿那样,迅速将床上用品搬到甲板上吹晒;同时,保持着与渔家女儿不一样的德行,用各式各样的织物遮挡面部,丝毫没有放松对紫外线的最大警惕。博物馆馆长老陈和考古队队长小贾好像真的不着急了,甲板上不太晒时,还就着船老大的茶具品起茶来。年轻的同行见了,又叫,水厄来了!老陈自是懂得其中典故,拿起茶杯,似魏晋之士大夫状,一饮而尽,一如那畏茶如患之人,见到茶便叹今日有水厄;又如喜茶之徒,不慕王侯八珍,专好苍头水厄。

有一阵,我和老陈聊起考古发现的各种偶然性。比如,那一年沿长江走到金沙江畔的元谋县,那里是改变人类起源学说的元谋人牙齿化石的发现地。听当地人细数,作为无价之宝的元谋人牙齿化石,发现过程实在不可思议。那一带原本就能轻易捡到各种化石,这一点儿也是不假,那位在成昆铁路工地上从事地质勘探的工程师,领了顺便从事文物普查及古生物化石收集工作任务也不假。关键在于,那一天,那位工程师在做完本职工作回驻地休息的路上,在一处极平常的土崖下面放松小解,竟然不偏不倚地从浮土中冲出两颗元谋人牙齿化石。在旷阔寂寞的元谋山野中,发生这种巧合的概率,估计不会有人算得出来。

老陈也告诉我一件事,他在南京博物院的导师汪遵国,在草鞋山遗址中率先发现良渚文化的典型器物玉琮与玉璧,那段过程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一九七二年,草鞋山遗址第一次考古发掘,都快结束了,仍然什么发现也没有。正当考古队员准备撤离时,夜里下了一场雨,将探方的隔梁弄塌了,意外显出这批良渚玉器,不仅确定了玉琮、玉璧的地层年代,还由此构成从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到春秋吴越文化的文化堆积层。整个序列几乎跨越太湖地区乃至长江下游一带新石器时代到先秦历史的全部编年,被中国考古界称为“江南史前文化标尺”。老陈那时还没到南京博物院,但这件事深深影响了他的考古生涯。

联想起来,这两次重大考古发现,都有水厄之趣。

台风在前,老陈和他的考古队员在钓鱼时也显得挺有底气,如何不是因为他们深谙考古学术之终极奥秘?

一次放松,就有了远古人类全新形象。

一场夜雨,就能改变一大段历史的编年。

一场台风,是否会通过渔船上的这支考古队,还有跟随到南海采风的我的同行们,给出某种兆示与宣示?

一楼的房间可以风雨无碍,住二楼的却被大水冲了龙王庙。

南海在上,一切皆有可能。

这天夜里,房间过于潮湿,冷凝水像下着小雨,在空调机上滴个不停,使人有些待不往,便下到甲板上看船工们海钓。正赶上最是露着一脸斯文笑意的那位船工,猛地一拉钓线,随即钓起一条大鱼,好不容易拖到甲板上,却只有三分之一的前半身,从鱼肚到鱼尾三分之二的后半身,被谁齐齐地咬断了。问是何缘故,船工见怪不怪地回答,收线时,被另一条大鱼一口吞食了。

这平平淡淡的话,听得人心神不定。南海如此广大,往来游弋的鱼儿难以计数。一条不晓得厉害的鱼儿上了别人的钩,完全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尘埃琐事。那闲来海钓的船工手把钓线,眼看着就能将其扯出水面,居然还有捕食者将这鱼儿大半抢夺而去。在汪洋大海上,哪怕是船工手中钓钩钩尖大小的东西,仍然是不能错过的可乘之机。正如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活在时光的最小缝隙里,又如何不在时光的最小缝隙里挣扎。就像头天夜里,我们不得不用吃饭的碗来舀舱室地面上的水,或做出万不得已时甲板上也可以暂时安身的可行性预案,如此等等,人性中的一切全都出自这样的挣扎。

扔在甲板上的半截鱼还有好几斤,整条鱼估计有十多斤重。能一口咬断如此壮硕之鱼身的海鱼能有多厉害,惯走南海的这些人懒得去想。反而是好不容易来南海一趟的人难免要多想一些,或者说是想多了。

出南海第五天了。

早晨的海面上,初升的霞光映红了每一朵浪花。

昨晚在甲板上吃现钓现烤的红斑鱼,竟然将铁打的医嘱丢在一边,跟着大家喝了半罐啤酒。一方面因为台风过去了,明天终于可以上岛,另一方面确实是烤鱼做得太好了,人人都说这顿烤鱼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出南海以来,大大小小的开心事不少,只有这两件事碰到一起,才让自己破了酒戒。一夜好睡,醒来见昨晚只吃烤茄子的那位同行,于凌晨两点多钟发微信,问我们房间有没有再漏水,紧接着补上一句,说外面又下大雨了。看来昨天的“水厄”不仅将我,更把同船过海的男男女女都折腾得够狠的。

眼前的南海,不仅看不到一滴雨,夸张一点儿说,像是上了一层蓝釉的巨大的元青花瓷雕。

用船老大的眼光看,海面上的风浪一点儿不比昨天小,如果下到海里,就会看到大浪接近两米高,小浪也有一米多。好在我们改了三次的行程,没有再做第四次改变,这也得益于海面上的情形在不断改善。

下午两点,船老大终于收拾起最后的那点儿犹豫,用潭门镇上的土语,喊了一嗓子渔船上的行语。我们没有听明白,船工们却很懂,一声声吆喝着,将一直搁在前甲板上的两只小艇用吊车吊起来,放进波峰浪谷之中。一行人倒退着爬过摇摇晃晃的扶梯,艰难地下到被海浪顶撞得忽高忽低的小艇上。坐定之后再看,只能容六个人的小艇,一会儿船头朝天,一会儿又斜着插入浪谷,才晓得说浪高一米至两米,只有折算,绝无虚张。

到了这一刻,被台风搅乱行程的第一个目的地,才真正确定为鸭公岛。

二〇二〇年春,武汉封城的第十六天,曾收到一条短信:“醒龙,我是一起去三沙的老樊,从小宋的视频中看你一切好,杠杠的,就放心了。特此慰问,多防护,多保重!祝一切好!”我赶紧回复说:“三沙精气神还在!”老樊同样一点也不停顿地回说:“你在南海游过泳,百毒不侵!”二〇一六年七月上旬,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出版集团和三沙市联合组织一批作家到南海采风,老樊是我们的副团长。老樊后来将我在南海游泳当成美事提及,当初可不是这样。从一开始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为了安全起见,绝对不许下海游泳。那一天,乘冲锋舟去往只有零点零一平方公里的鸭公岛,我就不由自主地将泳帽、泳镜和泳裤带在身边。到了鸭公岛,趁老樊领着大家大快朵颐,贪吃从未见过的鲜美海鲜之际,我悄然抽身,在一株热带植物后面换上了游泳行头。那一天的日记里曾写道:纵身跃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开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蹿入腹中。

在南海有没有纵情过,就看有没有下海游泳。那次南海之行,让自己最为骄傲,也让老樊在武汉封城最困难的时候用来安慰我心的正是——我在南海游过泳!

再来南海,又到鸭公岛。在最方便靠岸的地方,锚着一排从前不曾有的观光船。小艇比不了可以抢滩的冲锋舟,在海上晃晃悠悠地画了几个弧,试了几次,才找到方便靠上去的岸线。相隔整整五年,踏上海滩那一刻,滋味一点儿也没变,两只脚一沾地,就陷入被海浪冲上来后堆成堆的洁白如雪的珊瑚残骸中。尽管有过去的经验教训,还是不习惯,感觉如同船在海中行驶,人在船上踏步,有劲使不上,若多用一点儿力,又有可能失去重心与平衡。

还在五年前,第一次来南海,就发现鸭公岛与自己先后到过的几座岛屿格外不同。

鸭公岛位于永乐环礁北部,与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全富岛相隔三公里左右,而与最近的银屿仔才隔五百米远近,面积大小如巴掌,岛中央却有一个随海潮涨落的小湖。这些特征都还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小岛完全由珊瑚礁堆积而成。之所以有如此之多的珊瑚,是因为它处在全富岛所在礁盘与银屿仔所在礁盘之间的“银屿门”通路上。在南海,一座岛的生成,有其必须具备的条件,比如鸭公岛,因为生在“银屿门”的通道上,附近潮汛急、风浪大,外海或潟湖内的浮游生物送来亦多,有利于礁头的生长、合并及逐步形成小岛。新月形的鸭公岛,很好地体现了东北季风对礁体发育的影响力。被海流搬运而来的珊瑚,随随便便就在鸭公岛四周垒起一道厚厚的“珊瑚墙”。

大约是昨夜过境的台风带来了更多的珊瑚,这一次来鸭公岛,四周的珊瑚墙显得更加厚实。

我们的小艇即将抢滩时,观光船上的两个年轻人大声吆喝起来。小船老大肯定听懂了,马上一扭舵把,将小艇转过身来,绕过观光船,停在一处有人工开挖痕迹的海滩边。跳下小艇,上到小岛,才晓得此处是方便穿过珊瑚墙的上岛通道。

关于鸭公岛名字的来历,前一次听到一种说法,这一次来又听到一种说法。

在我的感觉中,在这珊瑚残骸堆成的海滩上行走,如同五年前,在这片海面上游泳时,连绵不绝的波涛将自己的身子弄得几乎不听使唤。一双脚踏在深不见底的珊瑚残骸堆里,迎着海风的身子摇摇摆摆总也找不准平衡点,恰似一只孤独的鸭公,一群人摆摆摇摇如同一群乱哄哄的鸭公,这如何不是一种来历?

绕岛一圈,台风过后的鸭公岛变了。

每每站在水线附近对海伫望,海潮像携带几条山脉那样涌过来,然后不失温情地顺着脚背凉爽地爬到大腿上,心里更加思念前次来时,一个人潜到海的深处,所遇见的不可名状的鱼儿、美丽得瘆人的珊瑚、清澈得仿佛能看到太平洋彼岸的水底,还有那些站在海滩上长一声、短一句为我担心的朋友们的呼唤。这一次,同船过海的人全换了,倒是某只海鸥,迎着海风在空中稍作停留,随之一个俯冲,轻盈地掠过头顶,既像分明来过的旧相识那样,又似萍水相逢,有风风不留语,有影影不传神。

在南海上,最容易感觉到的是树。有树的岛礁,远隔十里八里就望得见。才过五年,鸭公岛上的树多了不少,也长大不少。五年前那次,为了下海游泳,竟有些恬不知羞,藏在勉强可以挡住身子的小树后面换上泳裤。如今那棵小树已长得有模有样,即便放在内陆的森林里,也能撑起自身的风骨。

绕岛的时候,考古队的小贾队长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缓缓走着,不时见到他停下来弯腰捡些什么,一圈绕到底,其手提袋里已经变化出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各种瓷器。这些坚硬的历史器物来自海底,也都是珊瑚残骸那样随着风浪而至的。除了南海,无人晓得其华年流水,尘缘几何。海潮不知岁月,那只几百年前谁家女子使用的小小粉盒,躺在海滩上,其色其形已与大堆珊瑚残骸浑然一体。小贾队长识得,守岛的渔家儿女也识得。一位女子认识在博鳌潭门帮忙建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的老陈馆长,不待对方说明来南海的目的,便转身进到里间,拿出一只宋代晚期的青瓷,送给老陈馆长。女子是南海博物馆所在地潭门镇上教村人,曾经在南海博物馆在建工地打了几个月的工,那青瓷是她在鸭公岛对面的全富岛上捡到的。南海之上,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向大海敞开情怀。鸭公岛居委会老主任姓叶,在岛上开了一家名为西沙驿站的小卖部,作为中国最南端的“超市”,所卖冰镇可乐,漂洋过海来之不易,即便每瓶卖到五十元、一百元也没有人嫌贵。实在想不到,待我们享受过“火中送冰”的美妙付款时,老叶主任坚持每瓶只收五元人民币。五年前来鸭公岛时,就曾见过老叶主任,那时他在岛上支一顶遮阳的黑色纱网,放些桌椅板凳供人休息。小贾队长拿出捡到的宝贝粉盒,大家一起围观时,老叶主任转身拿出一只同样的粉盒送给小贾队长。小贾队长高兴地表示,若与他捡到的那只配成一对就绝妙了。两相比较之后,虽然差异明显,小贾队长还是很开心。

从作为母船的“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下到小艇上的,在我们这些乘客之外,还有两名船工,一人是掌控引擎并把舵的小船老大,另一人在船头充当引水员。上鸭公岛时还不曾注意,等到离开鸭公岛,去往旁边的全富岛,才晓得站在船头引水实在太重要了。小艇进到离全富岛大约一千米处,水底的礁盘和浅滩,连我这有眼疾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把舵的小船老大叫阿华,按道理阿华必须依照引水人在船头给出的手势,让小艇或左或右、或进或退。一开始的确如此,小艇在礁盘上往复冲突,一次次被礁石和浅滩阻挡,无功而返。小船老大宛如一员战将,三番五次从船尾站起来,越过引水的船工,直接选择前行方向。如此突击了许多回,有几次,小艇已抵达离海滩才几十米的地方,又不得不退回来再寻抢滩上岛的水道。小艇上的人全都主张像另一艘小艇那样放弃登岛,小船老大就是不肯听。终于又让小艇来到离海滩只有几十米的地方。小船老大将引擎熄了火,拎起来放进尾舱,转身跳入海中,硬生生用一身力气将小艇推到海滩边。这时候,叫阿华的小船老大才松一口气,大声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全富岛,今天非要上来不可!

上岛的那一刻,再次发现南海的神奇让人失去想象力。

全富岛上的海滩,与鸭公岛上的海滩完全不一样,鸭公岛上如碎银堆积,全富岛这里似碎玉漫撒。同一片海域,同一座礁盘,如此巨大的差异,想说南海深处藏着一台巨大的分拣机,又觉得如此说话太机械了,可这一切南海是如何做到的?最奇妙的是,雪白细沙铺成的无人小岛中间,有一汪碧蓝的水池。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况且自己早就穿好了泳裤,只需要去掉外衣,整个人便彻底投入那水中,天荒地老,古往今来,何时何地曾有过这比瑶池还要胜过几分的美妙处所?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狂舞,走在沙滩上的人轻轻悄悄,害怕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留下打扰的痕迹。跳入水中的人更是无比沉浸,想将无限的南海、无上的南海,用每一寸肌肤去记忆,以备将来再有什么机会时,自己不仅仅只会说一句——我在南海游过泳!

此行终于登岛,老陈馆长立即在朋友圈发出灵魂之问:远航南海,所求为何?

老陈馆长说,渔者为生计,商贾为财富,当然也应有为珍宝者。现代人这么千辛万苦地到这么远的海上来,恐再也不纯为生计与财富,肯定还有其他。

这问话里藏着大问题:这一行人,为何顶着台风硬闯南海?难道真的只是关乎那些黑市上也只卖到几十元、最多几百元的明代粉盒等海捞文物?

那自幼随父辈出海、将祖传六代的《更路簿》铭刻在脑海中的南海通,那三十年不曾出过海、烤得一手好鱼的中年船工,那更加向往陆地上各种探险活动的年轻水手,还有我的两位年轻同行,完全可以待在安静的书斋里安宁地写作并生活。也包括老陈馆长本人,以其花甲年纪与学术贡献,为何还要赶在退休之前,与一帮年轻人一道赴这次南海之约?也包括我自己,虽然自幼向往大江大河大海,但天地之遥的南海这一部分,许多地方五年前就已经来过,且眼疾尚未痊愈,不能碰那含碘甚多的海产品,为何还要自讨苦吃?或许那位非要在今天登上全富岛的小船老大,也在尝试寻找通往正确答案的路径。小船老大十分年轻,在南海行走的日子还很长,别人从渔船下到小艇每次需要三到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他只需要眨眼一般的几秒钟,他一定还会有更好的机会登上全富岛。小船老大不与自己妥协,也不对时光妥协,这种坚持,才是对万物命运一样的南海最大的尊敬。

用心热爱南海,才会如此向往南海。

用情拥抱南海,才会不管有没有理由只管来到南海。

要相信南海!相信南海没有真正的龙宫,然而一定有着能使人生变得更有意义的宝藏!

今天是端午节。

全富岛上发现了一棵草。

光秃秃的全富岛上仅有这一棵草。

上过全富岛的人都不清楚用什么样的俗名与学名称呼这一棵草。

大家伙儿拿着手机,用识别花花草草的软件你一下我一下也没有试探出这是一棵什么草。

昨天下午上过全富岛的人不曾发现沙滩上生存着一棵草。对这棵草的发现是在今天。

一大早,趁着还没退潮,昨天下午没有上到全富岛的老陈馆长和小贾队长他们,实地见证了那片精美绝伦的沙滩,更用考古学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一块已经石化的木头。那木头的形状肯定是人类用工具加工过的,至于具体用途,未来的日子也许能考证出来,也许永远是个谜。用浅俗的观点来看,考古工作就是对前人留下的种种文化之谜进行破译。南海庞大的自然属性,不仅没有让文明文化无限落寞,反而使得对一些最细微的文明表达与文化符号的破解,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仅凭肉眼看它的石化程度,这块形似石鼓的木头,至少是三千年前的物件。

携带那块巨大的石化木回到船上的老陈馆长平静地表示,要将其放在博物馆公开展示。

一棵树生长几百年才能做成这样的器物,之后不知何故来到惊涛骇浪的南海,再来到全富岛上,这当中有多少经历不为发现它的人们所知晓?再想到同时发现的全富岛上第一棵草,多少年后,全富岛也许会绿荫如盖、嘉木飘香。那时的人们不说如何怀念,至少晓得全富岛植物的起源,可以精确到二〇二一年端午节,如有必要还能检索到证明人有谁谁谁。

南海这里,人世沧桑,一切改变都以浪涛潮水来表示。

南海离汨罗江何止万水千山,“琼三亚运86399”号渔船上的船工像汨罗江畔的儿女,同样惦念着端午节,出海之前就备好了清香扑鼻的粽子,一边使人品尝苦咸海水中古老粽子的精气神,一边令人想着屈原怀沙投水的灵与肉。

南海没有《离骚》《九歌》《天问》。南海自己就是千秋万代传颂的《离骚》《九歌》《天问》。

昨天傍晚我曾经游过泳的那池碧水没有了,连硕大的泳池形状的沙洼都没有了。昨天我们离开不久,南海这里就涨潮了。如果只是给那座天然的泳池注入足够的海水,这事就是月圆月缺、潮起潮落那样普通。如果消失的原因是被海潮带的细沙填平了,那就等同于一场小型的人世沧桑。

昨天傍晚共有十人登上全富岛。十双眼睛都不曾在一览无余的小岛上见过一片植物。今天早上的全富岛竟然长出青青翠翠的一丛。

十天前曾经见识过红树林,该不是那胎生的树种漂过两千里,来此全富岛上落地生根?红树林的种子是有这种本领的,只要条件合适,几个小时之内,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但相关学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南海的海水咸度太高,不是红树林的胎生种子不肯来,是它们来了也是白来,那些只能在淡水与咸水交界处扎根的胎生种子,不可能在苦咸的海水中留下任何踪迹。

人在南海,还记得汨罗江上的那段悲情。早餐餐桌上也有粽子,青青色,清清香,吃完粽子仍舍不得扔下那包着粽子的芦苇叶子。

那天在万泉河畔的留客渡,听闻鼓声激烈,呐喊冲天,一队龙舟正在河上试渡。

从早餐粽子上拆解下来的芦苇叶子,算不得南海这里的植物。于是就有了端午时节,由寸草不长的全富岛上生长出一簇新草。

在汨罗江畔,乃至相邻的湘鄂两省各县市,至今还保有长久以来的习俗,各个村落都有自己的龙舟队,每到端午节,都要在汨罗江上比赛一场。那种盛况,不到现场很难想象。即便是九〇后的年轻人,也在沿袭宁可春节不回家,也要在五月初五这天参加龙舟大赛的习惯。端午节到了,哪怕辞工不做,也要赶回老家,在汨罗江中划起龙舟,与乡邻竞渡,输赢未定,就已经有了来年再战的约定。

南海的永乐环礁,是一座奇异的巨大海塘,值此端午时节,不可以没有龙舟啊!

上午十一点,在小贾队长的沟通下,我们乘小艇去到国家考古队的“考古一号”船上。小贾队长曾被借调到这艘船上工作过,既熟悉这船,也熟悉船上的同行。无论是小贾队长还是这条船上的人,都将“考古一号”称为全世界顶级的专业考古作业船。大家都在说着专业的话,无人提及今天就是端午节,更不会有人说龙舟。回到我们的渔船上,隔海眺望同在永乐环礁里的“考古一号”,忽然想到“国之重器”的概念。在屈原的时代,一艘龙舟就是一样国之重器。那样的竞渡,可以看成是水上实力的检阅。

龙舟的一种竞渡方式和一百种竞渡方式,都是乡邻兄弟之间的事。输和赢都是为了将自家的事情办好。三千年后的今天,将我们的考古船当作龙舟,还有不约而同会聚到同一海面的另外三艘考古船,这些抱着相同目的走到一起的同行,在端午节前,在内心发一声呐喊,倒也有几分竞渡的意思。

至于全富岛上新生的那棵无名草,隔礁盘相望的鸭公岛上也有它的乡邻。

据鸭公岛居委会的老叶主任等人介绍,二〇〇三年,面积比全富岛还小一半的鸭公岛,似乎只配得上仅有的一棵树。二〇一六年我初次抵达时,岛上的草木随处可见,但还不成林。又过了五年,再来此岛,绿茵茵的一片小树林,足够给人以荫佑。

东西长三百六十米、南北宽二百四十米的全富岛,面积为零点零二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只有一米左右,其岛龄最远也只能追溯到清代。正如相隔一夜才上岛的那些人亲眼所见,一场台风就能让小岛形状发生变化。

当然,最大的变化是岛上终于长出一棵草了。

全富岛上的第一棵草,需要竞渡的只有自身。用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青翠,荫蔽五年后比如龙舟的大船小船。一定不要做还没有活稳当,就想着能够成为叶子包得了粽子的芦苇。哪怕是贵为全富岛上的第一棵草,也不要自命不凡,而是要将漂洋过海的不易,用来深深扎下自己的根,经得起这一带曾经达到十八级的台风侵袭,也经得起这沙洲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腾挪。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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