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菜汤面
1980年,我从部队退伍回家。那时,一家五口人仍蜗居在20平方米的两间小屋里,两个妹妹已长成姑娘,挤在一室多有不便。每晚,我只得挪开北屋那张八仙桌,靠窗沿搭一张帆布床,勉强熬了半年光景。
也是凑巧,警局开始组织夜巡,任务落在治安科,每晚派三人骑一辆三轮摩托,负责全区的夜间巡逻。彼时,派出所夜间不设门面服务,也没有报警系统,遇上突发案件,都朝警局打报警电话,值班室第一时间设法通知夜巡的人赶赴现场处理。夜巡按线路和时段行进,巡逻组会定点在某一处歇脚,故而警局值班的人准会找到这三人。夜巡组包揽了全区夜间治安门面,辛苦当然不在话下。
我不仅报名参加夜巡,而且自愿顶上一个固定名额,我盘算好了,参加夜巡,利用“错时睡觉”,大可解除我家的烦恼。科长也正愁人手少,夜巡动员工作难做,见年轻人自告奋勇揽下一份“苦差事”,人前背后没少夸我。
师父却有家难回。他在郊区上班,周末才能回市区的家,为了带我,也心甘情愿顶了一个名额,加上科里只有两个摩托车驾驶员,两人相互轮流顶班,事情就顺利摆平了。
头天巡逻组开张,遇上三九严寒,一弯冷月悬在半空,像把土耳其军刀,寒光刺人。我们跨上科里唯一那辆泰山牌“老坦克”,排气管艰难发出一连串“突突”声响,载着夜巡组出发了。师父人窝在斗里,袖着两手,微闭双眼,我暗自苦笑,师父打盹也不寻个地方。迎面,北风劲吹,坐在驾驶员后边,我翻起棉大衣领子,裹紧脖子,努力撑开眼皮,警惕观察周遭。巡逻全程将近七十公里,这才行了几公里路,身子就冻得僵硬,脚踝被风刺得生痛,眼下真叫硬着头皮“兜风”,我不禁自嘲。
好歹巡逻到了第一站,那是一家国营大厂的门口,摩托车停靠门卫间旁,我们三人猴急般挪动身子,赶紧躲进温暖的门房间跺脚哈手,三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灯光下,师父拱起双手搓揉取暖,棉大衣袖沿上有一片油渍分外扎眼,我朝师傅挤上一眼,忍不住说:“师父啊,你那袖子管脏兮兮的,该洗洗啦!”师傅却递上手臂,神情诡谲笑道:“你闻闻,什么味道?”我凑上鼻子,一股浓烈的油耗气直冲鼻际,且香又酸,透着板油和葱姜味。我好奇问道:“师父,只听得你好酒,未闻你下厨,哪沾得一手油耗气?”师傅还是一脸诡谲:“待会你就知道啦!”
几近黎明,一路巡逻太平无事,人却冻得个个战栗,都怨肠胃轱辘,师父示意驾驶员将车停靠在一家饮食店门口。店里有个胖胖的师傅望见我们,朝师傅亲热地叫嚷:“老严,你们辛苦啦!辛苦啦!快进来。”师傅并不见外,吩咐道:“老规矩,每人一碗菜汤面。”
胖师傅紧紧袖套,见我陌生,冲师父一笑:“新来的?”师父颔首添加一句:“汤头料放足点,让我徒弟尝尝鲜!”胖师傅昂头应道:“都坐,歇歇,铁保各位满意。”
饮食店做的是大众饮食,凌晨店里就忙开了,厨房案板围着几个阿姨正在揉面,瞧我们三个狼狈相不住地偷笑。胖师傅掂起勺子敲打案板唬道:“都闲得发慌是吗?没见警察叔叔累吗?”说完俯身扳动灶头旁脚下电风扇开关,霎时,旋起嗡嗡声响,炉灶口呼呼串出火苗。
胖师傅左手抄起蒲扇大小的铁锅,右手挥舞勺子敲响锅沿,如同锣鼓起点般节奏。锅子搁炉口烫了片刻,胖师傅挖小半勺猪油,须臾,锅子吱吱作响,又朝锅里丢一撮葱姜末,抓起一把切好的新鲜肉丝,浇上一小勺黄酒,锅子在他手上翻腾数下,肉香飘逸起来,再往锅里舀几勺高汤,放入一把早已备好的油面条,那油面条筷子般粗、半尺长,摊在竹匾里个个神色饱满,惹人眼馋。半支烟功夫,锅子噗噗作响,胖师傅掀起锅盖,往锅里扔一把菠菜,这菠菜个小体胖,根红叶绿,俗称“矮脚菠菜”,起锅时,又淋上小半勺猪油,胖师傅复敲打锅沿,勺子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停在脸前,像乐队指挥终于画上一道休止符号。
这菜汤面要一碗一碗做,我们让师父先尝。师父鼓着铜铃大眼,怔怔望着那碗菜汤面,模样要吞了眼前这碗“秀色”。与我想象一样,师傅旁若无人,尽情享受他的“美食”,舌头搅动劲道的面条,咀嚼声响齿间,嘴唇沾满油花,不时撩起大衣袖管,边吃边擦,我恍然大悟,那脏兮兮的油渍原出在此啊。
莫道师父吃相狼狈,挨到我吃这碗菜汤面,也顾不得斯文相。兴许又冷又饿,一口汤下肚便浑身温软,喝那汤如坠仙境,麻烫鲜美,菜梗津甜,如甘泉在喉,油面条滑爽,若美人入怀,面对这碗菜汤面,恨不得用尽一腔味蕾,吞了眼前的“活色生香”。此刻,那碗菜汤面,于我有一种苦尽甘来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那晚,我倒头便睡,一觉到午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我与菜汤面相伴了数月,便调动了岗位,可菜汤面老是萦绕在我心里,直到今天,我依然闻得着那香味,忘不了它浓烈的情怀。
那碗菜汤面至少给我带来两个感悟:首先,人活一辈子食为天,珍馐佳肴未必是美食。人作困兽犹斗饿得眼花缭乱时,即便箪食瓢饮粗茶淡饭,那一刻在你也许就是美食。人是食物的体验者,没了那种饥寒交迫的盼头,再好的食物也会厌倦。美食有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玄妙,恰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才会生出刻骨铭心的认同,如此,美食一定会让你生出浑然的情感和艺术韵味,就像那晚厨师舞动的勺子,我等忘乎所以地吞食,有韵律、有情结、有念想,更有境界。
其次,人大可不必抱怨命运。只有放错地方的垃圾,没有不可使用的材料。一棵矮脚菠菜,一坨糙面,甚或一勺猪油,普普通通的食材,算不得什么,可在那碗菜汤面不可或缺。人也是如此,只要摆正了自己位置,在哪儿都是有用的材料。安之若素,偏安一隅,是那碗菜汤面让我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