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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钟山》2021年第5期 | 潘向黎:世人皆以东坡为仙

2023-03-29抒情散文潘向黎
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书房里曾经悬过一幅字,是他一生的老师、曾经的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的手书。那是苏轼的《赠孙莘老七绝》之一: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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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书房里曾经悬过一幅字,是他一生的老师、曾经的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的手书。那是苏轼的《赠孙莘老七绝》之一: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朱先生写好这幅字后,就放进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送到了当时我家住的复旦大学第四宿舍门房。那幅字写得好,父亲觉得——“那气势说高山苍松,说虬龙出海,都既无不可又不够贴切。”(潘旭澜《若对青山谈世事——怀念朱东润先生》)朱先生的字上没有写年月,但父亲的文章中说是1987年,因为父亲记忆力极佳,所以不会错。也许是想起了苏轼当时的痛苦处境,也许是因录苏诗而不自觉地融入了苏体风格,这幅字与朱先生平时的温润蕴藉不同,显得笔墨开张、骨力刚劲,有苍凉而傲岸的味道。父亲当时对我说:这是苏东坡在文字狱“乌台诗案”之后,侥幸保住性命,被贬杭州,写给同样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倒霉的好友孙觉(字莘老)的。前两句如同白话,不用解释,后两句诗说:咱们对着青山饮酒,如果谁谈起世事,就罚一大杯。因世事不可说,说亦不尽。我对父亲说:“朱先生选了这首诗写给你,是特别看得起你啊。”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苏轼和孙觉是难友,朱先生和我‘文革’时也是。”

我是看着朱先生的这幅字,把这首诗背下来的。正如我儿时背的第一首东坡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是通过父亲的手抄页背下来的——是的,手抄页,不是手抄本,因为当时并没有“本”,就是直接写在质地粗糙的文稿纸的背面。

苏东坡,有人说他是大文豪,有人说他是大诗人,有人说他是大词家,有人说他是书法家,有人说他是诤臣,有人说他是一个好地方官,有人说他是居士,有人说他是美食家,有人说他是茶人,有人说他乐天旷达,有人说他刚毅坚韧,更有人说他以上诸项皆是………而在我看来,苏东坡是我从小就知道,并从父辈的态度中感觉到他非比寻常的人;后来,我明白了他的独一无二:苏东坡,是每个中国人都想与之做朋友的人,是尘世间最接近神仙的人。

我生于闽南,闽南人说晚辈不谙世事、懵懂糊涂,会说:“你怎么像天上的人!”虽然是批评、讥讽甚至责骂,但我由此从小知道,人,有地上的人,还有天上的人。苏轼,正是一个“天上的人”。我有证据:他自己说了,“我欲乘风归去”。一般的凡人与天的关系,最多是妄想着“上去”,所以叫“上天”,而他是“归去”,天上,是他的来处,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苏轼。苏东坡。坡公。坡仙。

这人其实是说不得的,一说就是错。顾随在1943年写的《东坡词说》文末,认为苏词“俱不许如此说”,自己“须先向他东坡居士忏悔,然后再向天下学人谢罪。”苦水先生何许人?他尚且如此说,闲杂人等怎敢再说一个字?

一直坚信:对苏轼,绝口不说才是正理。热爱东坡的人,一提他的名字,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相视会心一笑,才是上佳对策。

这位“天上的人”,热爱他的人那么多,研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么透,“前人之述备矣”。但人是人,我是我,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苏东坡,再思洒脱如东坡者,也许会说:“东坡有甚么说不得处?”便也不妨一说。

东坡和水,缘分特别深。

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我家江水初发源”(苏轼《游金山寺》);也许是作为南方人,自幼感受到“天壤之间,水居其多”(苏轼《何公桥》);也许是因为他和水特别有缘,“我公所至有西湖”(秦观《东坡守杭》),“东坡到处有西湖”(丘逢甲《西湖吊朝云墓》);也许是因为流水的美,与他的明快心性和艺术气质特别契合;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东坡不但是一个仁者,更是一位智者。

东坡爱水。谈自己的文章时用水的比喻——“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他谈好文章的标准,也用水的比喻——“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后人用“苏海”来评价他的诗文,很恰当,也正对了东坡的脾性。读东坡文章,其迈往凌云处、酣畅淋漓处、妙趣横生处、闲远萧散处,总要各人自己去体会,但最要体会的是那种像水一样的灵动、开阔和自由。

东坡多写水。他一写水,笔端就分外精神。《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等句不说,只看他的诗词,到处都有波光和水声。

且看他写湖:“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且看他写江河:“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夜阑风静縠纹平”“江涵秋影雁初飞”“半濠春水一城花”“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岷峨雪浪,锦江春色”“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颖咽”“隋堤三月水溶溶”“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且看他写浪与潮:“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雪浪摇空千顷白”“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

且看他写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墨云拖雨过西楼”“欹枕江南烟雨”“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潇潇暮雨子规啼”“雨洗东坡月色清”“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雨已倾盆落”“烟雨暗千家”……

且看他写溪:“照野弥弥浅浪”“山下兰芽短浸溪”“北山倾,小溪横”“连溪绿暗晚藏乌”……

看他写激流:“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前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看他写泉:“雪堂西畔暗泉鸣”“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劝尔一杯菩萨泉”“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水最大者为海,看他写海:“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水最微者莫过露,看他写露:“曲港跳鱼,圆荷泻露”“草头秋露流珠滑”“月明看露上”……

东坡的诗从题材到风格都丰富,名作很多,只选几首来说,虽近乎以瓣识朵、由珠窥海,但其中有我理解东坡诗词的入口,聊记于此。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行止不定,去留充满偶然,留下的痕迹也必将在时间中消失,确实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怅。但只要心里依然清晰保留着旧痕,则旧事依旧在记忆中鲜活;共同经历过“往日”的人,只要彼此都“还记”那段往昔,则一切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体验。

前人多说此诗“富有理趣”(周裕锴语),其实更可以从中领悟东坡的多情和善解(悟)。对“路长人困”“往日崎岖”尚且如此恋恋不忘,则人生何事、何时、何种境地不可记取,不可回味?什么经历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所以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人生所遇无不可”(苏轼《和蒋夔寄茶》)。重情而不执于情,于无趣处发现乐趣、领悟理趣——理趣有时候对诗意是一种威胁,但在东坡这里不成问题,他的感觉(感性)依然兴冲冲的,理趣只增加了对人生体悟的深度。

东坡对人生的热爱和对日常生活的强烈兴趣,超尘脱俗的胸怀,加上擒纵杀活的文字本领,所以其诗常明净爽利而清澈,有一种透明的美感。写景者,如传诵极广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惠崇〈春江晓景〉》,如《舟中夜起》亦是,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亦复是。状物者,如《东栏梨花》《海棠》皆是。

万不可死心眼,只认定坡老单单就是写湖、写雨、写梨花、写海棠,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广、气象大,和大自然是够交情的真朋友。君不见同时代人带给他多少磨难与伤痛?幸而有大自然对他始终公平,始终善待。

以下两首诗最要对照参读: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全然写景,而心情自见。顾随对这首诗评价不高,但这诗其实好,尤其适合念出来,一念,那种笔法流转之美,那种云烟迷蒙心事苍茫之感,就都出来了。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大落、无数煎熬和解脱,前诗那种身不由己、颠沛流离时的惆怅和迷惘,已经不见了,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正如朱刚《苏轼十讲》所言,“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逢,仿佛是对灵魂的洗礼,终于呈现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喜,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无边大海之上。”

“何似在人间”,“在人间”谈何容易!人间给了东坡太多的黑暗、恐惧、痛苦、无奈和辛酸。看到这位谪仙留在人间,到了人生的最后,没有悔恨,没有悲凉,了无遗憾,全无挂碍,而是这样得大解脱,得大圆满,得大光明,得大自在,真是令人欣慰、震撼和感动的。

从“我行日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生命的意义实现了,人生的境界如此圆满。

苏轼一生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余首诗,三百多首词,他的诗那么多,自然不可能每首都好。东坡写诗常常一触即发,而且写得快,他自己也说要快——“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当有名的,有时艺术上也不高明,比如《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据说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每每写以赠人,我觉得东坡“每每写以赠人”是真,但怀疑选这诗的原因未必是“平生得意”,而出于手录诗词的“技术”考量:因为这首够长,七言28句,有196字,赠人如果写小字,选字数这么多的作品正适合。因为全诗太不经意,感情浮泛,间有俗笔(比如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写海棠,既不幽独,又不清淑,意境全无,快不成诗了),明显酝酿不足加锤炼不够。他才大,真任性,且一任到底。前人说苏轼“凡事俱不肯著力”,他创作状态一贯自信而轻松,结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自在,不好的就有点草率。

他是天才,什么都“不肯著力”,而“做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顾随语),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的时间里,东坡早就一挥而就,然后喝酒去了。我辈终不能夺下坡公酒杯,让他再去推敲润色。况且许多时候,在他那样困苦绝望的处境中,“我写故我在”,靠着写诗、填词,也许还有给朋友写信,这位诗人才能活下来。还有什么,比让人活下来更重要的吗?没有。诗不是每首都好,打甚么紧!泥沙俱下又有何妨,那江河不是还在奔流么?

终于要说东坡词。东坡所作词比诗少多了,但其词一般被认为是“此老平生第一绝诣”(陈廷焯语)。在我看来,东坡诗、词,主要是重要性不同。读诗若不读东坡诗,虽有损失,但可以读唐诗来大致弥补;但读词若不读东坡词,哪怕读遍了晚唐、北宋、南宋的词……那损失还是无法弥补。

过去一提到东坡,就贴一个“豪放派”的标签,这个已经有不少方家力证其非,有的说“豪放”二字今古理解不同,有的说其实东坡能婉约亦能“协律”,有的则说当时根本不存在豪放派……但还是顾随说得最痛快:分什么豪放、婉约?根本是多事。(顾随《苏辛词说》)

事实是:才华、豪气、雅量、情思具备的苏东坡,是词的解放者,他提升了词在文坛和社会上的地位,第一次让词和诗一样自由地抒情言志,第一次在词中完整地表现了一个士大夫的健全人格,第一次在词中表现了“浅斟低唱”和“盈盈粉泪”之外的社会生活和人生感悟。

东坡词,若论名气响,一阕“大江东去”,一阕“明月几时有”,是并列冠军。正如顾随所说,《念奴娇·赤壁怀古》“震铄耳目”,最震撼,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则“沦浃髓骨”,最感人。

对这两阕,朱刚的解读更进一层,值得注意:前者之“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虽是一片无奈,但这无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尝泯灭的志气在。因为只有志气不凡的人,才会对过去了的不凡的历史如此多情”;而后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以解读为:“人世生活的本来状态就是不如意、不完美的,从来如此,也会永远如此。不但不该厌弃,正当细细品尝这人生原本的滋味。所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朱刚《苏轼十讲》)

两首《江城子》,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一首“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沉挚悲凉,一雄豪奔放,都很著名,可不去说它。《蝶恋花》之“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万口脍炙,也不去说它。

坡公无人能及处,在于特别善结又善解。凡文艺作品,其实往往都与“结”有关,也未必到“情结”的地步,但必有“心结”“思结”“情绪结”,有所结,才发为作品。如今常说“感悟”,其实“感”与“悟”是两回事,作家诗人,因为感性发达更易深于情,所以感常常就是结,而经一番思量才“悟”,这是“解”。感得深,就是进得去。悟得透,就是出得来。这一番作为,并不容易,有的人进不去,有的人又出不来。一般人要么不擅结,要么不擅解,高手常常也是一阵子结一阵子解,有时候结不深,有时候解不透。而东坡善结又善解,甚至一边结,一边解。他真是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

这不是天生的。天生解得开、透得出的人,哪里会有?

刚流放到黄州时,东坡的心情是非常悲凉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又是寂落和孤冷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若有所待地“北望”,能不能“北归”却由人不由己;“拣尽寒枝不肯栖”,是有持守,但“寂寞沙洲”如何是长久安身之地?现实和精神的出路在哪里?这两首词,都是“结”,没有“解”。

若尽是如此,便是柳宗元,而不是苏东坡了。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看东坡如何结,又如何解,后半阕可以看得清楚。尤其“休对”,分明是一边结一边解了。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暮雨”“白发”是暗结,以“流水尚能西”“休将”明解。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酒后夜归,进不了家门,这是现实中的小意外小困境,本不足以入词,但是东坡的愿望,不是尽快进门倒头而卧,或者越墙而入用手杖对家童教训几下子,而是超越现实得失计较和无尽尘世纷扰的心愿。于是低处的结从高处豁然得解。

这一路最好的代表,恐怕是这一阕——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以“莫听”“何妨”解起,解在结先,随结随解,一路解来,最后已经不需解了,因为已经无结,到达超然物外之境。有人觉得这是通达,其实不是,通达是包容是气度,仍有是非,东坡已经放下是非;通达是不论境遇好坏均努力想开,而东坡完全超越了境遇。没有风雨和晴天之分,境遇也无所谓荣辱穷通,一切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人便在境遇之上了。这样“解”,真透彻。

此外,《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湖山信是东南美”)、《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霜降水痕收”)、《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等,也皆是这一路。

东坡当然有深情,但他不沉湎,沉湎就容易钻牛角尖,东坡一生样样都会,惟独不会钻牛角尖,他有雅量有逸气,故不论是分别还是相逢,即事抒情,总归于圆融朗润的高致。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清人郑文焯在《手批东坡乐府》赞叹:“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等气象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

以下两阕也是风格清雄、意境阔大,兼豪放飞扬和浑融蕴藉——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人总以苏辛并论,归之于豪放一路,又多以东坡“大江东去”“老夫聊发少年狂”为证据,其实不然。就连顾随,虽指出苏辛“不得看作一路”,但也是拿“大江东去”来对照,说其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其健,其实,可齐稼轩”;其实以上三阕,其纵横之气,顿挫兼飞扬,刚健复柔婉,神完气足而自有远韵,苏轼都是辛弃疾的老师。当然,弟子未必不如师,大可并驾,甚至后来居上,但总要认他是老师,不可弄颠倒了。

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一阕许多选本不选,可能因为太单纯了。其实这种天真的气息,澄净的氛围,虽然缺少一些弦外之音,但这是苏东坡本性里的单纯和透明,非常洁净可爱。相比之下,那阕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倒真意思不大,所谓“和韵而似原唱”(王国维语),也不过说把一个章质夫彻底比下去了,这于东坡而言还值得大惊小怪?词本身意境狭小而感情空泛,顾随也说“直俗矣”,并不见东坡本色手段。

然则东坡之本色手段,尽在上面所说的种种——在清旷超脱,在飘逸自如,在圆融朗润,在顿挫兼飞扬,刚健复柔婉吗?又不止于此。还在一股仙气——有情有思兼其心自远,能将眼前事写出天外韵。东坡每每因今昔变迁、人生短暂而思及时间和空间、真实和梦幻、过去和未来、此在和永恒,时时感受到人生行旅的深沉况味,更难得这铺天盖地的恍惚迷离,东坡竟还他一个铺天盖地:一世界的空灵,澄澈,光华流转,一尘不染。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铮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两阕,得一个“活”字,更占一个“仙”字。这股仙气,东坡实实有,辛弃疾实实学不来,也不必学。稼轩还自做稼轩去,东坡有一个便好。

东坡与米芾曾在扬州相遇,有一番令人忍俊不禁的对答。米芾对东坡说:世人都以米芾为“颠”,想听听您的看法。东坡笑着回答:吾从众。

如此便是苏学士明白教示了。若东坡问我时,我便答:世人皆以东坡为仙,吾亦从众。

2021年6月30日-7月16日于但饮茶居

潘向黎,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在本刊发表有多篇作品,2020年1期起在本刊撰写“如花在野”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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