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教师
母亲离开她的学生,已经40多年;离开她的校园,已经30多年;离开她的家人,也已经24年。我们想念母亲,我们怀念母亲,自是亲情牵系,……
我的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一名已经远去的小学教师。
母亲离开她的学生,已经40多年;离开她的校园,已经30多年;离开她的家人,也已经24年。我们想念母亲,我们怀念母亲,自是亲情牵系,但是突然看到母亲被她的学生怀念和纪念,我们却深感意外。
在她学生的怀念和纪念里,她那些曾经发生在学校的事情,那些曾经发生在学生们身上的事情,要不是她的学生们忆起,并且以文字的方式写出来,我们做儿女的,是绝对不知道的。
这怀念和纪念,来自母亲曾经的学生马幔然写的文章《你好,马媛芬老师》。文章发表在一个名为“古州翰林书院”的微信公众号上。这微信公众号是故乡的微信公众号,文章发表之前,作者马幔然发给了我弟弟,他希望我们提提意见,并提供母亲生前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照片。
马幔然回忆说,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情景,是入学第一天。新生入学第一天,就是点名分班。当时,按照居住划片的方式,所有新生都编入了四个班里,唯独他和一个女孩,因为居住在四不管地带,而未被编入任何一班。两人站在教室外面,看着一群一群学生一个个的都进入了教室,自己却没有着落没人理睬,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好久好久。这时,一个女老师走过,看见了他俩,便问,怎么回事?问过之后,就走了。两颗童心,重归失落。不过,不一会儿,这个老师走了回来,说,“你们两个跟我走吧,就编到我的班里。”当时,两个孩子跟着老师走进教室,顿时感到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从此,他们知道了,这位老师叫“马老师”。而这位马老师,陪伴他们走过了整整一个小学时代。
马幔然讲了一个“老师下河”的故事。那个时候,母亲带了一群孩子,徒步十多里到平定城外的南川河河滩,给学校的农场春播浇水。浇水就得取水,取水就得下到河里,才能用脸盆舀水。当时,南川河的河水已经浑浊,水里混合着工业废水,河里沉杂着石渣和玻璃,春天的河水还凉,班上的男生自告奋勇要下河舀水,当即被马老师厉声拦住,说:“第一次下河要先由老师来,老师不下河学生不能下。”话音刚落,便脱掉鞋子和袜子,挽起裤腿,下到水里。站在湍急的河水里,她弯着腰,弓着背,一盆接一盆地舀水,汗水渗透了衣背,污水溅湿了前身。老师已到中年,平时就身患高血压,时不时眩晕,当时却站在流动的河水里,全然不顾自己……马幔然感叹道:“于今想起,令人动容。”
马幔然的文章,让人穿越回小学时代,以点名的方式列出一串学生的名字,而这些学生的名字,却引起我妹夫的一番回忆。
妹夫曾经遇到一个女士,说起来,也是母亲的学生。她说,一辈子忘不了的,就是马老师的好,马老师的情。她上小学的时候,家穷,戴不起手套,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被冻出冻疮,手裂着口子,流着血,笔不能拿,字不能写。马老师看见了,就给她买了凡士林,买了棉手套,给她抹上、戴上,她手上的冻疮,慢慢好了,以后也没再犯。她说,50年了,家里许多东西丢了,许多东西扔掉了,唯独这副手套,她依然保存至今。
记忆总是在时间旋转里被磨损掉,经时间磨损而依然留下的,就已经不仅仅是记忆了,而是物、事、人和情感留在人生岁月里的烙印。
母亲在她学生的心目里,留下了清晰的烙印,多少年之后,这烙印依然清晰。母亲在我们做儿女的心里,又何尝没有留下深刻的烙印。
印象里,母亲那一代,在那个年代,就是个忙。要说,我们上学的学校,也是母亲教学的学校,我们和母亲,本可以同往同回。实际上,我们和母亲,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同往同回。往往是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也是母亲送她学生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回到家里,只能在家门口等着母亲送完她的学生,才能回来。而早晨,父亲母亲要早早赶到单位,进行早课;学完,再回家做饭。记得有一天,我也早早起床,钻进厨房,捅火,坐锅,烧开水,爬上锅台,熬了一锅玉米面糊糊,但从厨房往屋里端锅时,被门帘一绊,啪——砂锅掉在地上,洒了满地。本想给全家做锅早饭,结果做下一地糊糊事。后来父母回来,早饭怎么吃的,我已经没印象了,只有那满地黄灿灿的玉米糊,煞是可惜,至今难忘。
那个时代,粮食金贵。农村缺粮,城市缺粮,许多人经历过了吃不饱的日子。那时,母亲做一锅饭,总是给我们先吃,而我们看看锅里饭少,就不敢再多吃了,至于父母怎么吃的,我们也未曾注意。我后来回想,母亲当时是怎么吃饭的,我是否看见过母亲吃饭,都已想不起来。只是听说,那时,母亲在学校,讲着课就突然晕倒在课堂上了。孩子们慌了,赶忙呼叫,隔壁的老师听见了,赶紧跑过来,进行急救,扶起,喂水,掐人中,一个叫蔡玉珍的老师,给母亲喂了块馒头,母亲才慢慢缓过劲来。缓过劲来,就又接着给学生们上课。多少年后,母亲查出糖尿病和心脏病,曾经的晕倒是否就是糖尿病突发低血糖的征兆?不得而知。
不过,物质短缺年代,父母也讲究时尚。那时的时尚更注重实用,人们最看重的是手表。父亲说,母亲作为教师,时时得把握时间,就给母亲买了块上海牌手表。母亲说,我的时间好把握,你上班下乡开会,还是你戴吧。父亲说母亲戴,母亲说父亲戴,最后父亲戴了些日子,就给了母亲。母亲戴着手表上班,这在那个年代的教师里是不多的,所以她特别的珍爱。
特别珍爱的东西,也许就特别招事。一个暴雨天,我们小城的黄土街道,被水冲出深深的沟壕,母亲送学生们回家,她让学生们靠边走而自己靠沟壕,结果,那沟壕被水漩空了,母亲一脚踩空,跌进了沟壕里。好在人没跌伤,但腕上的手表,却磕出了一道裂痕。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唉叹着擦着手表,恨不能把裂痕擦掉。后来,我回老家插队的时候,母亲把这只手表送给了我,我也曾用纱布蘸着牙膏,希望能把裂痕擦掉,但终究不能。再后来,我到了更远的城市,手表换了又换,却不知把母亲给我的带裂痕的手表弄哪去了。想起,总是遗憾。遗憾的不是一块手表,而是保留着母亲温度的珍贵之物。
母亲不再为时间而忙碌,是在她退休之后。那时,她坐在小城的独院里,给她的孙女外孙女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她不曾给我们唱过这样的歌,我们也未曾见过她如此的欢愉。无奈的是,天不给她时间。1997年,那个奇冷的初冬深夜,66岁的母亲,无声无息的去了。之后,我们与她相见,只能在梦里。
她和她的学生却永远属于年轻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