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惊秋晚
转眼寒露。空庭得秋长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单。清晨的户外,秋风漠漠……天色宛如沁了一层水墨,雾气茫茫如马勒《大地之歌》,咏叹调一样笼罩而下,天空明净,明月高悬……人在户外,凉风习习,单衣瑟瑟。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我家屋后的坡地,遍布野菊,远望,一片星星点点的黄。待走近了,菊丛下铺排大片鸭跖草、芒草。迎着晨风,每一片草叶,异常珍惜地将露珠抱在自己的心尖尖上。每一滴小小露珠,似可映照出整个天地乾坤。这晨间的璎珞珠玉,一滴滴晶莹剔透,短暂易逝的美。
大片柳林,无数枝条,静静低垂,一齐笼于清凉的白雾之中,枝叶间飘逸着的似又若无的气,想必是晨岚了。为了配合秋的来临,木芙蓉三三两两点燃几朵繁花怒蕊。夹竹桃将花期自春暮一直延伸至深秋,红的花,白的花,终于进入生命的尾声……
秋天深了,雁往南飞,荒坡草丛中,再也不闻纺织娘歌声,蟾蜍、青蛙销声匿迹,徒添了无数蛐蛐的鸣叫。白鹭不见身影,唯麻雀众多,呼啦啦一片。松鸦也不见了踪影,长尾喜鹊遁迹而去。沟渠内芦苇叶子繁盛至极,迎着秋风哗哗作响。香蒲一年一度,结出无数蒲棒,深咖色,像极火腿肠,仿佛闻得见肉香气。无数水杉,身姿笔直,针状叶丛散发出迷幻的药香气,沁人心脾。
荒草满坡,分布着大蓟、小蓟、夏枯草、蒺藜、车前子……唯芒草,适合远观,一穗穗笤帚状白花,沐风浴露,静穆如仪。一旦入了秋,芒花雪一样,茫茫渺渺,总是那么寂寥苍凉,如若水边琴声,让人起了远意。这远意里,涵容未曾获得的梦想,也是“得未曾有”之未来。
唐代诗僧齐己有诗:
宜阳南面路,下岳又经过。
枫叶红遮店,芒花白满坡。
猿无山渐薄,雁众水还多。
日落犹前去,诸村牧竖歌。
深秋适合去山中,芒花开满坡谷,山也薄了,“秋尽一身轻”的意思了。深秋,是四季行至中年。无论舍得,舍不得的,几场秋风秋雨,便也留不住了。
抬首望天,晨星依然闪亮。地上的红蓼,结起一穗一穗花骨朵,沉沉低垂。除了宋徽宗赵佶画过《红蓼白鹅图》,宋元以来,乏人问津。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齐白石一度喜欢画蓼,《红蓼蟋蟀图》《红蓼蜻蜓》《红蓼蝼蛄》《红蓼彩蝶》……一幅幅,惹人怜爱,满纸乡野气息。到了暮年,齐老头又画《红蓼图》,不见蟋蟀、蜻蜓、蝼蛄、彩蝶,唯余一株独蓼,三两叶子,设了焦墨的,黑叶配红花,望之惊心。
看齐老头的画,越到后来,越是一份“物哀”之美。如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初始,钢琴一声声,如旭日初升,紧随而来的上百小提琴,徘徊低音区,拉出森林万顷,远古绿意扑面来,青苔历历间,稚鹿、溪水徐徐目前。怎不叫人心惊?
无论绘画,抑或音乐,人类何尝不在试图一点点还原自然,呈现自然?唯书写,最为笨拙,总是不能精准抵达核心地带。那一种自然之美,只适合在人心间荡漾。
家居市郊,不远处一片菜地。
秋风里,有位老人起得早,正给一垄韭菜浇水,一瓢一瓢泼过去,有爱惜的意思。与老人比邻的篱笆墙上,爬满一架绿葫芦,伶仃几朵白花。花叶,皆有茸茸之气。隔老远,似也闻得着清苦之气。
葫芦、瓠子、牵牛、木槿,一样样夜间开花,当太阳升起,纷纷将花瓣闭合,这些植物一律都可被称作“朝颜”的。我站在那里,将一架葫芦看了又看。比如一块平凡的顽石,遍布青苔,简单原始,足可捕捉到时间的痕迹。这些平凡简单的东西,都是美的,何况眼前这一架葫芦?葫芦花,白得贞静,连晨风都要绕着她们走。这样的几朵花,太纯洁了——晨曦遍布,秋风自遥远的天边来,仿佛带有溪水的清甜气质,默默陪伴一架葫芦静静开花。
葫芦开花,也不为别的,就是纯粹开花而已。
这自然中的一切,实在抚慰人。
秋日晴空,高远辽阔,底子上,始终是瓦窑的淡青,片云也无,四面八荒,空无所有,令人发怔,正应了一句古诗——“有时空望孤云高”。一个人寂寞地走着走着,终于遇见一片暖人的菜地,看看稚嫩的萝卜苗、清扑扑的韭菜,灵魂上漫过大水一样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