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的百合
我……
世间所有的花,都是可爱的。如果我只能选择一束,插在花瓶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百合花,无论是粉色、白色、黄色,皆喜。可是,近些年,我已经和百合花疏离得陌生且隔膜了。
我清晰记得,最后一次买百合花是在7年前的那个初春,我回北京探望病重的父亲。与癌症抗争了8个年头的他,已经形销骨立,疼痛折磨得他连刷牙也要蹲在地上。这个当年在边境作战中用铮铮铁骨对抗枪林弹雨的军人,没有倒在前沿阵地,却被病魔击垮了。我们都明白,那个说“再见”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父亲一辈子爱花草植物,但凡能出门走走,也会举着我淘汰的那个尼康相机对着小区花丛和树木拍个不停。屋里更像是个小植物园,客厅卧室都是盆盆罐罐开花或不开花的植物。是预感到主人气数将尽吗?那个冬天,许多已经跟了父母多年的花草居然相继死掉了。望着那只剩下枯枝的破败景象,我决定去不远处的花卉市场买束鲜花,给萧瑟的屋里带来点生机。
13岁的侄子主动与我同去。从草桥的家到花卉市场步行也不过二三十分钟,我们快步走着。春寒料峭,我们都把手插进口袋里,而不一会儿,又都走出了汗。“姑姑,我昨天陪爷爷去医院开药,他舍不得打车,我们坐公交车回来。刚下车,爷爷就找了个树坑蹲下吐了。医生说他吃的药副作用太大,整个手掌都是黑的。医生还吓唬他了,说不许他再吃什么偏方了。真的没办法救爷爷了吗?”侄子的话让我心里难受极了,可在一个孩子面前,我还得表现出一切没那么糟糕的样子,故作轻松地安慰他:“别太担心,也许突然就有特效药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想办法攻克癌症。”
买什么花,我知道根本不用问父母。他们从不挑剔。他们似乎永远相信自己的女儿远比他们懂得美。我们买了一束粉百合,挑了花苞最大最饱满的几枝。花贩都说,我们挑走了那天市场上最好的一束百合。我们仍像去时一样快步往回走着。只是,我捧着那束沉甸甸的花,侄子紧跟着,我们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那束“最好的百合”被插在花瓶里,最终一朵也没开。那鼓胀的花苞像一条条饥饿而死的蚕,没能挺过路上那半个小时的寒冷。
“多可惜!那么好的花,活活冻死了。”父亲一脸惋惜,佝偻着站在那儿,他已经比去年矮了一大截。他眼里充满怜惜,似乎那花的生命比他的还金贵,似乎忘记了他自己也将油枯灯尽。
不久,父亲走了。当时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绚烂。他不仅彻底卧床,还瘦得脱了相。他早没力气说话了,微微摆摆手,拒绝了母亲想搀扶他去窗前看一眼那美丽桃花的建议。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百合花。甚至,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本能地躲避着目光。它们好像是一根刺,一个伤疤,提醒我那个料峭的春日,那个对着一束花惋惜的父亲。花和父亲,都提前结束了生命的旅程。
花被扔掉。父亲被埋在了土下,陪伴着那些青了又黄的小草。我们都还活着,故作平静,过着没有他的日子。渐渐的,好像他离去导致的那个黑洞已经被庸常事物填补得越来越小了。
一周前,我翻找驾照,在抽屉底部看到一个塑料袋裹着的东西,瘪瘪的、硬硬的。解开那死死打着结的袋子,里面是互相扣合着的两个小镜框,翻开了,却是父亲的黑白照片。我那五官俊朗、神态英气的父亲,似乎一点没在意被如此冷落,仍淡然而微笑地望着我。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四十出头的年纪。我知道那是他自己极喜欢的两张照片,某一年,他曾专门骑车去照相馆让人把那一寸照片冲洗放大了,配了镜框摆在客厅柜子上。自他过世,弟弟似乎有些忌讳与父亲有关的旧物,母亲便知趣地把这老照片也收了起来。
看到父亲这样被憋屈地扣着关在抽屉里,我心里一阵疼痛。赶紧拿出来,擦干净,重新放在书架上。偶尔打扫除尘,或只是走过,我禁不住轻声呼唤他一声:爸爸!他只与我交换目光,微笑无语。
有时,我的心会咯噔一下,陡然疼几秒。有时,我只是望着他,唤他一声,然后走开,继续手头正做的事。我明白,这么多年来,父亲并未走远。
春天又来了。花儿们如期赴约。从公园跑步后回家,踟蹰着走进经常路过的那家花店,打量各路花神片刻,我突然上前,走近一堆粉色、白色、黄色的百合花。我选了黄色的两枝,各顶着四个花苞。
天上飘起了细雨。我快步走着,尽量不去想几年前的那趟买花之行。
换水、剪枝,去掉多余的叶子。我把它们插进一个细口大肚瓷瓶,放在客厅的书架旁。读书写字间隙,我不时把书和笔记本放一边,默默地打量瓶中的花枝。是感觉到主人殷殷的目光吗?它们像懂事的孩子,晚上也不眠不休,趁我睡觉的时候,一朵朵悄然次第盛放。客厅里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经过它们时那芬芳更浓,热烈地扑过来,给我一个最厚实、最缠绵的拥抱。我不再担忧它们不开,而是忧心开得过快过猛。就像母亲,既期盼着孩子成长,又生怕他们太快长大。
每天早晨,从卧室走进客厅,我会先跟它们打个招呼:“孩子们,早上好!”三朵,五朵,八朵。再一数,居然是九朵!有一个细小到我都没留意的花苞,居然也奋力地开放了!父亲在书架上,正望向这一瓶铃铛一般挂满枝头的百合,那微笑仍是淡定而温暖的,似乎在说,不错。他一向是个寡言安静的谦谦君子。我突然顿悟,要报答那个老人几年前的悲悯之心,这些花儿原来是为父亲开的。
我感激得无以言表。这束世间最知心的百合花,它同时陪伴着这个世界的我和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我俯下身,使劲嗅着每一朵花瓣,好让自己的身心都熏染上花香。我小心地触摸它们柔润的叶片,像触摸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我没完没了地对着它们拍摄,日光下、灯光下,甚至黑暗中。
面对着那纯洁脆弱的美,我也曾有过摇头叹息——我们,谁也不能逆时光而行。
世间万物,其实哪样可以久留?无论美丑垢净,不过弹指即谢。然而,我们依旧深怀感恩,努力前行。
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去郊外踏青,眼高手低,拍了一组花红柳绿的照片,自知不尽如人意,配文云: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足矣。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是的,父亲尽力地活了,如这束尽力盛放的花。这也许,就叫作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