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美意

小花园里葡萄藤上的叶子映在窗玻璃上，像小孩子伸出小手到处摸来摸去，这是傍晚时分。因为工作待在外地，但这里一切显得陌生而可亲，归纳原因，觉得主要因为这窗外的小花园，让我觉得此间的生活是好的，我不是在忍受而是在享受。

如果不是经主家提醒，我不会发现葡萄架上面有只鸟窝，也不会听到这鸟窝主人的故事。鸟窝是偶然来的。葡萄架是铁栏杆，搭了几年了，每年春天都会绑一些绳子来固定让藤蔓更好地结葡萄。女主人和她年迈的老母亲忙碌着，平整土地，打算下种，然后多插几根横的竖的棍子,把葡萄和南瓜藤蔓保护起来，以便更好看。偏偏有两只鸟飞去飞来，叽叽喳喳，有时甚至低飞着掠过眼睛，甚至去咬手臂。次数多了,才发现它们筑了窝在葡萄架顶端，一天天忙着衔了茅草加固呢。女主人拍了照片，百度上搜了认出是伯劳鸟。她说与我听的时候，还专门将这两个字解释给我。伯劳，古诗词里常常出现的鸟，劳燕分飞的“劳”就是指伯劳鸟。“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梁武帝诗，这鸟也应该是梁武帝养的，只是现在飞进寻常百姓家了。伯劳是有情鸟，古诗文有证，我却是第一次不是从书上或媒介上看到，而是在生活里听到，见到其窝，感受其聪慧与深情，不能不说有种欢喜。虽然我没有爱情，虽然说到伯劳总会让人想到凄美的故事，但因了鸟的自然性，那种飞翔性，将一切所谓文化符号都压过去了。就是鸟，就是窝，有它下的蛋，孵化出的小鸟，以及它们在小花园上空的飞翔，就已经让人觉察到一种自然慷慨赠予的美意了，何能求其他。

女主人说，鸟做了窝，常常衔着吃小花园里的虫子，下了蛋，也孵化了小鸟。然而春夏日多雨，巢筑在了葡萄和南瓜的叶子里，叶子上落了雨，总也不干，那些小鸟由于饥饿和寒冷，一只只掉在水泥地上，一只只被蚂蚁攀爬过……一只都没有活下来，是个悲伤的故事。夏日里我回乡就见到过这样的景象，是胡燕。天太旱了，庄稼长不起来，食物并没多少，饥渴迫近它们，一个个从窝里掉出来。嗉子里摸过去，什么都没有。一个住在学生已经搬空的学校的阿姨，不忍心看着这些小燕子受苦，一次次给喂剁碎的小肉泥，求着丈夫架起梯子将它们送回巢……不知这一窝小鸟最终活下来没有。这所学校是我十八九年前读过半年的中学，隔着近廿年的时光重新进入，让我仍然为当时所遭受的校园暴力感觉愤怒，但因这怜惜小鸟的陌生阿姨，以及这筑巢的燕子，令我起了甜腻的哀伤意。

葡萄架旁有草莓，全都是绿色的株叶了；现下是深秋，早过了它成熟的季节。有叶子也是好的，提醒我曾经存在过的红果，提醒这是果实最多的一季。漫长生命不只结果时候才该享受关注，它有它的春秋，并不是果子就是结果，叶子也是结果，最后的离散也是结果……我应该对生命的流转同等视之，不要有分别。

风吹着百日菊，像一群小孩子捉迷藏，晃动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定住，定好几分钟，接着再疯了一样在一阵大风里重复摇晃一次……如是重复。它们在走向更深的秋天，应该接着是冬天，一切枯落，一切回到大地。我现在还能看见花朵，太阳好的时候，简直看不出即将遭遇它们的凋落。然而，大街上到处都晾晒着大葱和大白菜，很多人家已经切了萝卜和笋晾起来了。人们说，冬天很快就来了。生活在这里的人，说到12月以及其后的来年一二月，表情立即就荒凉了，说气温会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屋子外人冻得根本站不住，人得从一个建筑尽快走向另一个建筑，变为室内动物。

现下的东北还不太冷，好在我11月底就完成工作离开了，我不知该庆幸不会等到寒冬腊月再离开，还是该觉得自己是个叛徒，根本不想体验北地的寒冷，也不敢体验。实际就是如此矛盾，我既想离开又不想离开，如果有理想之地、理想之人，我想当下生活就是理想，我并不盼望其他，虽然充满了漂泊。

由于疫情，我借住在这个有小花园的小房子里，出太阳时候就坐在客厅窗前的桌边，欣赏着园内风景，摇头晃脑的各种植物，还有突然飞入眼帘的鸟……偶尔房主前来照看她的花草，送我一些食物，让我觉得我是客，会生出一点尴尬。其他时候，我已经可以做到怡然自得。人生处处如寄，谁能说漂泊不是一种上苍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