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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老友何多苓

2023-03-29抒情散文洁尘
要探究一个艺术家的缘起和生成,地理因素是不能缺席的。在中国当代艺术史文化史上,何多苓这个显赫但低调的名字跟成都这个城市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何多苓,自然是成都的一……

要探究一个艺术家的缘起和生成,地理因素是不能缺席的。在中国当代艺术史文化史上,何多苓这个显赫但低调的名字跟成都这个城市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何多苓,自然是成都的一张名片,但成都对于何多苓来说是什么呢?故乡?是的。定居地?是的。创作和生活的基地?是的。还有什么?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对何多苓说要采访他。我以为我会问他很多问题,关于他与成都这个城市,应该有很多问题可以问的。我问他,成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咦,这个嘛,一下子说不清楚呢。我说,打个比方嘛。他想了想,说,避风港吧,就是避风港。

突然我发现没什么多的问题可以问了。我太明白避风港这个词对于一个成都人的意义了。可以说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一切。

避风港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庇护这种功能。人生是需要被庇护的,艺术和灵魂是需要被庇护的。在这个朝阳且追求亮锋的时代,有的人,不需要那么多的阳光,不需要那么多的注视,需要的是偏居,甚至需要阴霾,需要一种远离喧嚣和喝彩的自在的呼吸方式。何多苓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庇护,所有灵魂中有着对孤独、清冷的需求的人,都会明白这种庇护的意义。

有一年在成都的“高地”艺术村落看画展,看到一幅名为《成都灰》的作品。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成都灰,一种高级灰,优雅、轻盈、温暖且忧伤;这种灰,往往是头天晚上的曲终人散和意兴阑珊之后,第二天拉开窗帘可以看到的;而头天晚上,聚之尽兴和散之落寞,那种滋味一路从酒杯洒向街头,然后带回家中,伴随着夜风,不冷,微凉,人生的分寸和幽微都在里面。

我一直认为,灰不是黑和白的混合,灰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色彩。就是灰,不是黑往后褪一点,也不是白往前进一步。灰,自成一体,自给自足。

很多人都说,何多苓画得越来越灰,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灰是成都最常见的天色,也是成都这个城市的味道。在灰的味道中,人是不会胡乱飘起来的,总是伴随着生命本身的重量,也带着日子里细微的点点滴滴的欢愉。在何多苓的画里,那种透明的轻盈的灰本身就是避风港。避的是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避的是过分的欲望、高强度的打拼,避的是比较、计较、逞强。避的就是胜负心。

我问过何多苓,除了他长时间居住的成都之外,他曾经居住过的纽约,对于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说,纽约?纽约好啊。我问,好在哪里?何多苓说,因为它很像成都,既然它很像成都,所以我就离开它回到成都。

那我们来找找成都的元素。诗人杨子对我说,他认为成都的文化是没有外省气息的文化,完全自成一体并有聚焦效果。我理解杨子这里所谓的外省气息,是某种欲与首都或中心比肩后产生的某种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成都文化的确是自成一体的,它是偏居的,同时又是安于偏居并傲于偏居的。在此基础上,它不可避免地会躲避凌空蹈虚和宏大叙事,回归到日常状态和家常气息中。所以,成都文化让人非常放松,放松到跟本性一致的地步。究其根本,这个城市从两千多年的道教传统中导出了一股活水,引导着滋养着在这个区域居住的人们不自觉地追求着自在和放下的人生境界。

成都人何多苓生于兹长于兹扎根于兹。成都文化最优秀的那一部分在何多苓身上体现得十分充分,那就是源于充分自信的有意识地躲避潮流,有意识地与流行保持距离。按何多苓自己的话说,“本能使我对潮流和时尚有天生的免疫力。”

通观何多苓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到现在,40年的作品,虽然在不同的时期有所变化,但画面主体的孤独感和画家本人的专注且深情的凝视感一如既往。何多苓说,“我的作品表现个体而非群体的人”,“我的画上几乎不会出现(或保留住)一人以上的形体”。是的,他的画,很少出现两个人以上,几乎总是独自一人,或在一个建筑空间里,或在某个自然场景里。人物的面部表情或者肢体语言总是忧伤的。在我的印象里,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何多苓画过笑容。而且,他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女人,孤单一人的女人,从婴儿(中性)到性别特征显著的成年女性,一概的神态寂寞,与这个世界有着相当强烈的疏离感。近年来,在我看到的何多苓的作品中,让我相当感动的是他画他母亲的一幅画。这幅画挂在他在蓝顶艺术村的画室里。画中,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忧伤同时也是泰然地坐在椅子上,椅子的前面是一棵桃花。何多苓说,这是他母亲去世前他画的。从这幅画回溯过去,何多苓通过这么多关于女性的作品,完成了对生命由始至终由盛到衰的一种独特的叙事,这中间的滋味,在我看来是安静且泰然自若的,是宿命的,也是自由的,神性的。

哀伤的,凝练的,敏感的,去时尚,大宇宙观,神性的,浓厚的文学色彩。这一点,何多苓跟安德鲁·怀斯如出一辙。这一点,也跟成都文化最精华的那一部分重叠。2008年,何多苓以其《重返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这幅作品,向怀斯庄重地鞠了一躬。

世界与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世界就是内心,内心就是世界。逐渐的,何多苓开始离开以高超技巧作底子的精细笔触,他在依旧写实的基础上逐渐有了自己写意的风格,但究其根底,他还是写实的,他写内心,写由他自己的视线看出去的这个世界,其他的东西,与他无关。这中间,他作品的神性和文学性从未离开过。

像我这样的艺术爱好者,都知道何多苓画得好,但其实说不出他怎么就画得那么好。内行说,在中国当代,像何多苓这样的有着高超技艺的画家很少了。我看过一个采访,记者问何多苓用不用枪手?他说,我怎么会用枪手?画画最愉快就在于那一笔又一笔的过程,我怎么舍得让别人去享受这个过程?!

欧阳江河在他的文章里说,“对何多苓来讲,技艺就是思想。他的创造力,他的自我挑战,他的刺激和快乐,全都来自他精湛的绘画技艺。……当代艺术潮流断然认定,画得好本身就是问题之所在。所以全世界的画家们都忙着将自己的手艺抵押出去,免得它影响作品的当代性、观念性、大众性。所以,现在全世界数十万个在世艺术家中,真正称得上怀有一身技艺的画家已是屈指可数,我能数得出来的不超过二十人。活在这二十人当中,何多苓身怀幽灵般的绝技,像一个传说中的大师那样作画,愉快而镇定,言谈举止中带点老顽童的自嘲和忽悠,带点外星来客的超然,我想,他才不在乎我们是不是把他列入当代艺术的行列呐。”这段出自何多苓老朋友的文字,很到位很传神。工匠的执着精细,隐士的冷静旁观,道家的高超散淡。这就是何多苓,出自成都的何多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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