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着你的转身

我12岁时，就学会了烧饭、割猪草等活儿。放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与小伙伴割猪草去。有一日，我在河边找寻猪爱吃的草。河口南面是齐腰高的棉花田，十来个妇女在给棉花摘头，她们的长相、年龄和母亲差不多。河口北面，一棵又一棵的眼镜草碧绿生青，新鲜稚嫩，它们缠绕着芦苇向上竖着草尖儿。我倾出身子，伸出镰刀将芦苇钩进来，腾出左手抓草时，芦苇却弹回了原处，试了几次，都是这个样子，我怕滑入河里，只好不抓草了。这时，一根长长的扁担将一排芦苇拢到我眼前，一声犹如母亲的声音对我说，孩子，现在可以抓了。原来是，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将自己的扁担托出来，硬是将芦苇推到了我眼前。我用双手狠命剥掉苇上的草，从苇尖到苇根。一会儿，草就装满了花袋。我站起、抬眼，可那位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已经转身，已经回到棉花田，已经融入了干活儿的队伍，我已经分不清哪位是刚才替我揽草到眼前的母亲。看看她们，看久了，我觉得每一位都是，每一位又都不是。

后来，我偷着去过那河岸，看见棉花一朵朵，但没有看见一个人。

我在钱桥中学读书时，母亲每日早晨给我的钱是两角。这钱的用法是算好的，来回车钱四分，一根棒冰四分，一碗馄饨一角。钱很少，钱金贵，钱够用，为了省钱省时间，中午我愿意去街上吃一碗馄饨。街上只有一家馄饨店，吃馄饨的人一茬又一茬，需要排队等候。半个小时后，轮到我了，店家捧出一大碗馄饨，端上我桌面，笑着说，慢慢吃。我嗯一声后，从桌上抓起一双筷子，用筷子夹馄饨吃。后来馄饨软了，夹不起了，想要找汤匙。这时，一只小小的汤匙轻轻地放在我碗沿口。给我汤匙的是一位小女孩。我先是惊奇，惊奇后看了她一眼，看到的是两只一荡一起的羊角辫。她已经转身，我所看到的是那个矮矮的、窄窄的背影。吃完馄饨，回到学校，心里还燥热着，开始想象小女孩的长相，那女孩一定是镇上的，镇上的女孩有没有腮红？瞎想了好多天，盼望了好几天。后来的日子，我依旧天天去吃馄饨。心里想，只要馄饨一直吃下去，就会再次见到小女孩。一个学期过去了，我心中的女孩一直没有露面。其时，我开始相信，有些人的转身看上去是当下一时的离别，其实是今生一世的永别。

你的转身是永别，我的转身呢？

每年夏天，我们家前面的大海，总会有无数的蚬子出现。靠海的村村户户，老老小小，都要踏海里去捉蚬子，换些许铜钿。那蚬子像是懂得村里人拮据似的，哗哗的潮声过后，滩涂上留下了一堆又一堆的蚬子。我们都用蛇皮袋去装蚬子，装了一袋又一袋。来往的人群里，有一个满脸黄泥的男人向我走过来，他看着我装了小半袋蚬子的蛇皮袋说，孩子，能不能借用蛇皮袋？我说行，但我没有给他手里的蛇皮袋，我一个转身，回到我家放蚬子的地方，拿了一只空蛇皮袋去给那个男人。当我赶回那里时，却发现要袋的人不见了。我瞪大眼睛，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一边跑一边喊。只看见，所有的男人都是一身的汗水，一身的泥浆，一身的咸水气味，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在哪里？无法知道了。那日回去，我心神不定，为了一点蚬子，自己的一个转身，丢失了一个做好事的机会。我期望来年再见到他，可是每一年抓蚬子时，人山人海里，忙忙碌碌里，再也没有人对我说，孩子，能不能借一只蛇皮袋？

许多人的转身，就是人生的转身。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都在转身后变成了老人，一如朝阳，一转身就是晚霞；一如白天，一转身就是黑夜。时间、事件给予的转身，很多又很少，轻盈又沉重。有些转身不再是期盼与等待，而是错失与罪过。我在光明中学做语文老师时，有一次上初三语文课，内容是课外文言文，是讲评课，基本上是一个人说，几十个人听。一节课下来口干舌燥，走出教室想休息，一位女生拦住了我，说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老师。我脱口而出，你能不能让老师去办公室喝口茶？说完转身就跑。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与骄横时，赶紧回去找了那女生，找到了，自我检讨后问有什么问题。女生答，老师，我没有问题了。多年后，她考取了我读书的大学。学生来信了，说老师那天的话语，那天的转身，让自己产生了人生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怀疑老师是不是老师。幸亏老师后来的问询，让我依然坚定着自己学习的意志和习惯，坚守着对人生、对老师的信仰。啊，一个轻巧的转身，可以与动力、毅力、当下、未来、命运甚至人生信仰挂起钩来，真的不可随随便便地转身。后来的我，每当有学生问我，我都视若珍宝，用心、专心地听完学生的阐述，并给予一二三条意见，等到学生说懂了、点头了才走开。我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再度出现损人不利己的转身。

转身一定很容易，转身或许也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