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10期|崔济哲:观鼎(节选)
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观鼎原非平常事,位列三尊,德高庙堂,也不见得能细观九鼎。天子祭祀之时,列队其后,遥望在太庙之上的九鼎,望一眼,周身颤栗:阳光之下的九尊青铜大鼎,……
一
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观鼎原非平常事,位列三尊,德高庙堂,也不见得能细观九鼎。天子祭祀之时,列队其后,遥望在太庙之上的九鼎,望一眼,周身颤栗:阳光之下的九尊青铜大鼎,熠熠灿灿,闪耀的金属光芒,时亮时幻,时光时彩,像音符般跳跃闪动。夏商周三代,煌煌近一千五百年,何人何时曾亲眼目睹过?史无只字记载。数千件出土的有铭文的青铜器上,无一字记过。自夏禹之后,再无圣人乎?观一鼎、三鼎、五鼎、数鼎或许有之,观九鼎相列,史无人乎?
大禹于历史有功,功有其二:一为治水,一为铸鼎。《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大禹给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留下了一道千古谜题。夏禹自荆山之下铸就的青铜九鼎,秦始皇苦寻,武则天苦寻,四千多年过去了,现在何处?鼎上铸纹是魍魉魑魅,还是九州名山大川,雄关险隘?悬而无解,争无定论。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就曾发问:周鼎何在?
司马迁记载“泗水捞鼎”。
《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据司马迁考证,此周鼎非周时所铸,而是夏禹所铸九鼎也。
大禹治天下后,将天下分为九州,集全国之金铸九鼎,一鼎代表一州,九鼎陈列于殿前。禹之所意,天下归一,一统天下,九鼎陈列,苍天神灵、山川大地皆汇于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汤灭夏后,建都亳,先移九鼎。九鼎乃正统之证,夏商周传代开朝,皆以九鼎为证。秦统一中国后,扬名天下,始称皇帝,九州归一,须有九鼎为证,然而多方寻找,未见其踪。秦帝国动用巨大的财力、物力,又斋戒,又铸祠,在全国征得千人习水者,没泗水求之而不得。秦始皇一定很失望,很沮丧。此后,自秦始皇始,正统之承,更为传国玉玺。
观夏禹九鼎,秦始皇未能如愿。
“春秋五霸”之一,史留“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的楚庄王,其在位的鼎盛时期,楚国纵横现在的鄂、苏、赣、皖、浙,一国相当于春秋数十个小国。楚庄王亲自带兵,开始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北伐。约公元前600年,楚国一路攻伐,势如破竹,直打到周天子脚下,并在洛阳城郊检阅三军,如此气势,灭周岂费周折?楚庄王傲慢地向周天子派来的使者打听鼎之大小轻重,言下之意,楚戈之锋刃足以铸九鼎,可谓狂傲之极。王霸之中,未见有此霸气,问鼎之心昭然若揭。周天子派来的使者王孙满是杰出的外交家、政治家,言不过三句,足御楚雄狮。“(国)在德不在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楚庄王听后,识趣而归,未得望一眼九鼎。鼎不可问,岂可窥?
公元前307年,秦国出了个秦武王。秦武王比“春秋五霸”还“霸”,敢视天下为小独秦为大——礼崩乐坏的年代,一切无所顾忌。秦武王力大无穷,堪称“力拔山兮气盖世”。拔树、提牛、抱鹿、杀虎,无一不能,只有他直抵九鼎,但又非细观,绕之三匝,抚之雍鼎曰,此代表吾之秦地也。秦武王爱不释手,几欲动情。三百年前的楚庄王只是问鼎,而三百年后的秦武王是要举鼎。周天子令人告之,观之足矣!鼎置于此,无人能撼动。秦武王偏不信,吾秦之鼎由吾。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力举雍鼎,且举着来回走,没料到置回原处时,砸伤胫骨,不日而亡。他是中国历史上被鼎砸死的唯一一人。细观禹鼎者,历史记载几乎无人,仅问一声鼎之轻重就被视为大逆不道,何况玩鼎于股掌之上?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自秦武王后,再无人敢问夏鼎。
二
世上绝无夏鼎乎?有。吾曾细观之,那可能是目前世上唯一现存的公元前21世纪夏王朝的青铜云纹鼎,现珍藏于上海博物馆。
自1959年始,在河南二里头陆续出土了不少夏代的青铜器,如多件青铜爵,其中最著名的是乳丁纹青铜爵。这应该是现出土存世的最早的青铜酒器,其造型奇特飘逸,立似静,观似动,轻盈玲珑,长流尖尾,束腰细足,宛如展翅欲腾的雀鸟。也出土过管流角,亦是一种酒器,体态修长,细腰高颈,杯体下有一圈圆孔,可能有饰品嵌在其中,翼腰之间有把。最珍贵的是一只两耳三足的青铜器,夏鼎。
夏鼎,堪称伟大的文化图腾。鼎是华夏文明最源远流长的文化符号。泱泱华夏,纵横五千年文明,何物能代表?1995年,联合国成立五十周年华诞,中国国家领导人为表祝贺,要送一件能代表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礼物。备送的方案有近千件——中国国宝何能尽数?方案经过三个月普选,三上三下精选,决定铸造一只三足圆腹的青铜器送给联合国。唯鼎能代表中国,唯鼎能彰显中国光辉灿烂的历史和无以复加的文明。世界二百多个国家、地区,唯中国有鼎,中国文化以鼎为代表符号,其言切切,其意凿凿。
这只二里头出土的夏鼎,实能列入华夏文明的开篇首卷。华夏民族之图腾非鼎莫属,非鼎莫言。这尊夏鼎高21.2厘米,立耳、折沿、鼓腰、圆底,素面柱足,鼎口下饰有宽条纹,故得名云纹鼎。细细观此夏鼎,不威不武,不挺不霸,亦不靓不俏,估计在全国上千尊青铜器中,它属于最平常、最一般、最不起眼的那类,但它却是所有青铜鼎的祖先。物老需细品,此鼎给人最突出的感觉是浑圆古朴,敦实苍健,驻足细赏,似可感觉到静水流深,真水无香。鼎的线条粗旷,奔放有力,两耳偏小显薄,仿佛一张男人脸上的一对小眼,眼小却有神。三条鼎足无纹无饰,尖而短,立而稳,犹如人世间的“抓地汉”,个头不高,但敦实稳重,特别是其圆腰圆底的设计,粗看有些笨拙,其实那是我们的祖先经过多少年的实践总结出的造型,尤其是其锅一样的鼎底和桶一样的鼎身,我判断,此鼎绝非禹之九鼎,它的作用是尚未转化为礼器的煮食器。四千多年过去了,人类食器之大锅,依然未能脱离先祖们的设计,不该为我们的夏鼎自豪骄傲吗?
禹之神功不在治水,亦不在三过而不顾,而在其创造了鼎文化。鼎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图腾,禹不该呼之为伟大吗?
……
(节选自《观 鼎》,详见2021年《美文》十月号)
【崔济哲,学者,作家,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走进黑色世界》《旧曲新歌》《清唱》《风从天上来》等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改革开放30年散文选》等。作品多篇获奖,被翻译成多国语言,介绍到英国、俄罗斯、日本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