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芳的“书生气”
今天,人……
“书生气”,在我们的传统里似乎并不是个褒义词,而更像个贬义词。此词的出处,来源于南宋诗人范成大《次韵宋佛阅番乐》中“洗净书生气味酸”之语,似暗有讥讽之意也。
今天,人们在讲到书生气的时候,往往是指读书人(知识分子)把问题看得简单、甚至幼稚。换种说法,也叫“不成熟”。自然,在那些明事理、懂世故的所谓“成熟者”眼中,谁思想单纯,谁天真,谁较真,谁坚持原则,谁坚持真理,谁似乎就满身“书生气”。
相反,我倒是一向以为,书生气是知识分子身上最宝贵的一种东西。如果我们的知识分子不以气节为傲,不敢讲真话,不愿坚持真理,也去追求什么“圆融通达”“进退分寸”,以至于“见风使舵”,则真就是社会之大不幸了。
知识分子、读书人本就应当做社会的良心,本就应当做社会文明进步的推动者。让我们能够有所安慰的是,在不少老一代知识分子身上,他们的“书生气”不仅是天生的,更是可爱的。
作为叶廷芳先生多部作品的出版者和读者,我特别愿意推荐他2016年出版的一本小书《西风故道》(海天出版社),因为这本书于我可谓是教益良多。书中,叶老师有多篇文章回忆自己的老师、朋友,记录了他们的闪光点,特别是他们身上洋溢着的、浓浓的、可爱的书生气。
冯至先生是叶老师的大学恩师,也是他在科学院(社科院前身)外文所的直接领导。叶老师在书中讲到冯先生一件感人事。
1958年,北大在西语系掀起一股“批判西方资产阶级文学”的热潮,各专业都忙着拟定自己的重点批判对象。而冯至先生直接主持的德语专业,一百多名师生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大家几乎一致提出要以歌德为批判重点,因为歌德在年轻时就很欣然去朝廷做大官,不惜与王公贵族为伍。在讲台上主持会议的冯至先生则表现出难言的苦衷。在大家都在眼睁睁地等他决定的时候,他最后以深沉而诚恳的语调说:“同学们,你们现在还不知道,歌德在德国人民的心目中具有多么崇高的威望!我们批了歌德,会伤害德国人的民族感情的。”冯至先生的话语让大家的心灵受到极大震动。当然,这个动员会以不了了之而结束。叶老师作为德语专业学生参加了这个会议,目睹了冯至先生带有“书生气”的“勇敢正义”言行。叶老师如此评价冯至先生:他在大会上的这一勇敢行为,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当时甚嚣尘上的“左”倾思潮一个有力阻击,不仅维护了德国古典文学的尊严,保护了德国人民的民族感情,而且也维护了北大在德国人民面前的固有形象,尤其重要的是给我们这些根基还很浅的青年学子上了“什么是科学态度”的深刻一课。
冯至先生不仅是中国德语文学研究与翻译领域的开创者,也是中国20世纪极具影响力的大诗人。我记得屠岸老师曾经讲到,他最钦佩的中国诗人就是冯至。诗人一定具有“赤子之心”,当然诗人身上可爱的“书生气”一般也是最突出的。
叶廷芳在书中,还讲到了另一位他尊敬的,同时也是书生气十足的翻译大师杨宪益先生。大家知道,杨先生与其英籍夫人戴乃迭比翼齐飞、举案齐眉,合作翻译(英译)了大量中国古代经典文献,最精彩最让世界震撼的是,他们将《红楼梦》译成英文出版,在整个英语世界传为佳话。据叶老师介绍,杨先生曾蒙受牢狱之灾,当然主要是那个荒谬时代的罪错,但同时也与杨先生单纯善良、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书生气”有关。杨先生在抗日期间的重庆与一位英国外交官结识并成为好朋友。但后来这位外交官随国民党撤往台湾了。这在动荡年月里便成为杨先生作为“外国特务”的“罪证”。事实上,杨先生夫妇是真正的爱国者,优秀知识分子。
论书生气,叶廷芳老师本人其实一点也不比他书中讲到的其他先生少,甚至更多些。叶老师作为继冯至先生之后最有成就的德语文学大家,其学术贡献与社会贡献远超过他的专业。在文学创作、建筑美学研究、音乐美术鉴赏与社会公共事务等多个领域,叶老师都有自己独到的思考与观点。他所经历的人生苦难与坎坷,一点不比他的师辈少。其中一件事尤其让我印象深刻。
他在北大上学期间,本来有机会入党。但由于他满腔热忱地向组织交心,将自己家里被错误划定“富农”的情况如实讲了,导致最终党组织在发展工农出身学生与“富农子弟”学生入党之间,没有选择他。如果叶老师不那么书生意气,将自己那点家庭情况隐瞒,可能就是另一种人生际遇。
书生气,说到底,其实是一种正义之气、正直之气、正当之气。环顾今天,我们的社会,书生气不是多了,实在是太稀缺了;不是廉价了,而是太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