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右北平
右北平与北平,亲密无间,唇齿相依。但它们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个伟大的地名,与北平的联系千丝万缕。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个经历过无数世纪风……
一
右北平与北平,亲密无间,唇齿相依。但它们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个伟大的地名,与北平的联系千丝万缕。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个经历过无数世纪风霜雨雪而心胸宽广的父亲,贫困艰辛又豪迈粗犷。它把自己朴素坚忍和乐善好施的性格全部遗传给了北平。它包围并庇护着北平,世世代代从生到死。没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无立足之地。
沿着华北平原北部的边缘地区,北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守在长城内侧,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右北平。在古代中国历史上,右北平大约是第一个被官方命名的拥有“北”这个方位词的地方,因此可以将它视为中国的北方之源。虽然现代地理学告诉我们,北纬40°以外大致都是北方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以北,在巴丹吉林沙漠以北,在阴山山脉以北,广袤的沙海、戈壁与深厚的黄土限制了绿色,也限制了人们的脚步与目光。对于中原文明来说,上述地方经常是可以想像的美丽“绝域”,却难成为热土。正如王维在《使至塞上》中所描述的那样,壮美、苍茫而孤寂: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大地的魔法师掌管了这一切,让瀚海横绝,关山难越。这里的塞上,是隔阻了信息的场景,是难以企及的生命之旅的边缘。难怪诗人们的眼中和笔下那么多对“西出阳关”的感慨与愁思。如果极而言之,则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然而同样是塞上,右北平却是有温度的,它向着华北大平原敞开了自己。在被华北人民亲切地称为“坝上”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驰骋与忙碌的身影。因为“坝上”并不是单纯的游牧区域,农业耕种很早就在那里扎下了自己的深根,滋养着草原和土地上的人。在“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世代劳作里,在“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辛勤欢乐中,从北纬40°南下的凛冽寒风与得得马蹄,都渐渐被和煦轻盈所感动所熏染。先民们“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这是伟大的足迹,也是北方向南方致敬的注目礼。它诉说分离之苦,也无悔于跋涉艰辛。于是我总是很狭隘地想,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当我们在说“北方”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说右北平吧。
右北平,是中国最早的北方。它是我亲爱的故乡,是我的精神乐土。我一直想写一写右北平,写一写它的辽远与博大,也写一写它的清贫与忍耐。但它太朴实无华了,既不喧哗也不张扬,一直以来它都是沉默不语的。在历史的雨雪风霜中面貌沧桑表情淡定,它的贫苦与荒凉,铸就了它天性中的坚忍与平淡。它一如既往毫无存在感地存在着,到了后来,它连它那让人骄傲的称呼都失去了。它没有激动也没有抗议,像天道循环一样,安静有序。因此,它似乎是以自己的姿态昭示人们,它是不适合大声说出的。
它适合遥想。
二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这首《诗经·国风·召南·甘棠》歌颂了一棵树和一个人。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里对这首诗有详细的解释:“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是司马迁有独创性的历史叙事方式,他在《史记》的各个角落中记录了很多这样的细节,奠定了中国历史书写的政治美感:简单朴素、公而忘私。这个政治理想不知影响了后世多少人。
诗中这位召公是燕国首任受封国君。但燕国远离政治经济中心镐京,对于周人来说,那里可能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苦寒偏远之地——周王室把自己最亲密也最看重的直系都封在鲁、郑、卫这些温暖富庶的好地方去享福了。召公一生都没有去过燕国,只是派了儿子去封地打理,他自己则留在“西方”辅佐周武王和周成王。司马迁特地说“召公之治西方”,显然是与召公自己的东方封国作为对应地而言的。也许是朝廷太需要他了,也许是燕国这个封地太偏远太贫穷了,总之他好像看不上这块封地——燕国被自己的国君抛弃了。它能熬到后来的战国七雄,完全是因为它太远了,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它成了冒险家和逃亡者的首选之地。而且在战国七雄中,燕国也是存在感最低的。
根据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战国分册》可知,燕国所处的地域很小,或者很难说大小。华北平原北部的幽蓟地区,毕竟跟北方游牧民族东胡、山戎比邻而居,你来我往不易划定边界。况且连召公都不爱来的贫寒一隅,谁都能插上一脚。然而公元前300年,燕昭王搞了个奋发图强的大动作,派大将秦开对一直侵扰压迫燕国的东胡人展开大反击,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此后燕昭王修建了东起襄平(今辽宁辽阳)西至造阳(今河北沽源以北闪电河)近一千公里的燕长城。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长城之一,位置在北纬42°一线。在燕长城以内,燕昭王设置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和辽东五郡,大致是今天河北北部、内蒙中南部和辽宁省一带。
右北平郡位置在北京以北,于新设五郡里赫然居中,范围包括今天的敖汉旗、赤峰、围场、朝阳、承德等地。然而,“右北平”这个名字的确给人一种来历不明的感觉,它究竟从何说起的呢?既然有一个右北平,似乎就该有一个“左北平”。如果有的话,应该在哪里?如果没有,右北平何以单独“右”起来?中原文化一向讲究对称美,比如西汉时期的都城长安,长官为京兆尹,又分设左冯翊、右扶风予以辅佐,因地名而官职两相对应。山西省还有左云县和右玉县。而燕昭王凭空设置一个“右北平郡”,显得有些不着边际。
中国历史自秦汉以来一直有尚左的传统,虽然后世或有变化并不绝对,但大体上还是以左为尊居多。就官职而言,丞相、拾遗均分左右,即便如匈奴,也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之分,左贤王在政治地位上仅次于单于,是单于继承人,通常由单于之子担当这个位置,驻牧地居于单于的东方,右贤王则在西方。从情理上说,既然有“右北平”,就应该有“左北平”或者以左为字头的地名在东方来对应。然而并没有,只有辽西和辽东两郡。虽然历史上关于右北平郡的记载不多,但它与辽西辽东的平行关系一直都很清楚,也不存在辽西辽东或其他什么地方曾有“左北平”这个地名存在的证据。
我私下里猜测,所谓“右北平”,可能是燕国人以自己的都城为参照坐标面向北方而命名的吧,通俗理解大概就是“都城右边方向平安”的意思?燕国都城蓟城在今天北京房山区琉璃河一带,曾出土过很多西周、战国时期的文物。如果按照现代地图的经纬度去判断,蓟都的正北方向对应的是上谷和渔阳两郡,右北平郡显然在北京的东北部。打开《中国历史地图集·战国分册》查看燕国的地理状况,可见它面向南部的纬度纵深极浅,到了往南一百多公里的易水一线就基本跟当时的中山国对峙了。从这里向西是太行山脉,荆轲也是从这里的国境线出发去刺杀秦王的。这种局促的地缘限制,导致燕国人的战略发展很难向南推进,而是更容易着眼于北部极为辽远开阔的地带。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设想一个燕国人背靠蓟都面朝正北极目远眺,那么右北平郡可以算作燕国的右北方了,这几乎是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了。但如果以秦汉尚左为方位参考的话,比照左冯翊、右扶风和左右贤王的方位设定,上面这个解释又实在是牵强。当然也有人猜测右北平的“右”有没有可能是保佑的“佑”,但这种猜测需要有个绝对的前提,即当时“北平”必须是一个城市或者固定地名了。然而无论是考古事实还是文献记载,都证明“北平”当时还不存在,直到西晋撤销右北平郡,改为“北平郡”,北平才具备了从旧地名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确有所指的新地名的可能。这条猜测的路也走不通了。总之,这实在是个令人费解又有趣的问题。
右北平始终只是右北平。它是孤独和唯一的,没有想像中的伙伴。它从诞生之日起就要独自承担起重大的责任,因此无暇自我关注。它的粗犷雄迈朴实无华甚至让它连一篇赞美的文字都不曾收到过,它的孤独因此不是文人式的骄傲和自我怜悯,没有多余的过度的抒情,而是一种已成习惯的沉默。
(节选自《北纬四十度》,陈福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