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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当代人》2021年第11期|鄞珊:线装歌册

2023-03-30抒情散文鄞珊
夏日午后,这个镇如一个用旧了的瓷碗,只有盛放着时间满溢,百货店英姨正用瞌睡填补着这漫长晃眼的阳光。

外婆她们本应有的瞌睡已经被古老的歌册里的故事调动起高涨的情绪,家……

夏日午后,这个镇如一个用旧了的瓷碗,只有盛放着时间满溢,百货店英姨正用瞌睡填补着这漫长晃眼的阳光。

外婆她们本应有的瞌睡已经被古老的歌册里的故事调动起高涨的情绪,家里前厅从上午伊始就已放置了宽宽的木脚桶,一大“班”歌册堆放在低矮的木桶里,外婆说的“班”,不知是不是“帮”,这样的时间,在没有大小节日来临的最平凡日子,若农民的农闲时光。外婆不知动了哪门子脑筋,动了租歌册的念头,这念头一动,颇有将军沙场点兵的号召力,兴师动众。租歌册不可能单本独册,单《杨家将》就得二十来本呢!顾头还得兼尾。乡俗总有其从众的好处,节日是大家的,过节时大家都忙,闲时也大同小异。外婆她们会自己安排谁看第一本,谁看第二本,有的拿回家去看的,都会错开来,她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保证大家都能把故事看齐听整。这一组织工作真是难得的天赋,她们不会耽搁谁的故事。

此时一众邻里的闲赋于我是热闹的节日,街坊邻里甚至许多不熟悉的人,忽然因为泛黄的歌册聚集在一块。一张板凳,竹椅,长椅,能坐的都各自端着线状书看去,宽边矮木桶周边人最多,方便往桶里拿歌册的缘故吧!

这时候,识字和不识字的差别就区分出来,不识字的也端一小板凳坐一旁,手里干勾着花或是织起冬天的毛衣来,反正不会让手闲着,外婆会端着它的歌册,高声吟诵起来,按着一定的节律。

小孩子觉得好笑,我也学着她的腔调跟着她的尾音鹦鹉学舌。外婆并不恼,她正顾着手里的歌册,歌册多是七字排列,有的是五字,押着韵脚。此时的外婆沉醉在她的歌册里,沉醉的还有一旁勾花、织毛衣的阿婶阿姆。奇怪她们对每个故事很是向往,

“头屏董卓凤仪亭,貂蝉共伊在戏水,吕布气得手捶胸……”这是最初级的歌册了,我们每个小孩子都会念,有的都念到第一百屏去了。这是百屏歌。

她们才不唱百屏歌呢,百屏歌只是教牙牙学语的孩童,在外婆她们来说是低了又低,《金花女》已经吸引不了她们,《罗通扫北》从罗成一步步走来,她们越念越深,故事就在她们的吟唱里往远古里寻觅、往曲折里蜿蜒深探去。深宫里的王昭君寂寞着,汉武帝的惊艳一瞥成终身遗憾,“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她在塞外,听鸿雁哀鸣,泪洒芳草。“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我家里的木脚桶油漆斑驳,磨损了的拼接木片有的甚至毛茸茸的,晚上我们用它洗澡,等所有的孩子洗完澡之后,换洗的脏衣服都搁里面。直至很晚了,我们都睡觉了,还听得母亲在洗衣服,衣服跟桶里的搓衣板摩擦的声音擦着我们的耳朵,直到洗完所有的衣服,木脚桶靠在墙边,才宣告夜的真正来临。

白天的木脚桶干干净净,靠在墙边无所事事,像老人们一样晾着阳光,拿它放歌册真是不错的创意。歌册经年传递,摩挲过多少双手,薄如蝉翼的内页如陈年老茶般褐黄,封面和封底基本不见踪影,倒不是被活活撕掉,看着那些线上残存发毛的斑块,知道只是岁月无情而已,在时光的长河中涌流,物跟人一样,总会磨损总会褶皱,甚至冲走了最鲜亮的部分。

这个时候外婆识字的工夫派上了用场,派上用场的还有她那副躺在抽屉里的黑边老花镜,我会抢先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我知道它就一直放在抽屉里层。它也像刚睡醒的老人,眼睛花蒙蒙的。我用手帕帮它擦亮,就像洗脸,包括黑色的边,它骤然精神一振,知道它要面对密密麻麻的千军万马方阵了。

我一直奇怪,外婆不会写字,不会写字的人,怎会识字?每个字都跑不了。每次问她,她从眼镜后面把眼睑一抬,冲我一瞪:“怎么不会?!”好像她识字是与生俱来的。这些字进入她的眼睛,绕脑海一圈,从嘴里出来,变成崎岖蜿蜒的唱词:

天地初开草木混,百花开来五色船。

忠孝廉洁自古有,四季花木四季春。

李花开来随春开,宫人抱走太子来。

秦林糖盒救真主,登基功劳是伊个(他的)。

《百花歌》里的秦林,我一直误为陈林,第一个进入我脑海的后宫太监,让我以为后宫都是如许忠心耿耿的公公。秦林和寇宫女咬紧牙关达成的联盟,远远地走在以后任何教科书和教育的前面,守信和忠义,是一面墙,建筑在人生路上的前头,以后的知识、认知开始涌入,也在这墙的里头。

读得热闹时,阿姐阿嫂们把绣花勾花的活儿都搬到我家,接到门口,下午的阳光往相反方向,门口恰好成荫。反正她们都是在门口干活,干脆挪过来,边做花边听歌册,两不相误。阿秀阿英她们说这样反倒有精神,不瞌睡,做的工多。我一看人多,立马抖擞起来,她们的绣花架能让我摸摸,看看,只一根针,便将里面红红绿绿的纱线绣成了各种花花鸟鸟,均匀的针步,显示了她们的绣工,每绣完比较完整的一部分,她们必定伸展一下手臂,长长舒了一口气,让自己朝着天空换换呼吸,周围的人便凑过头来看看,“哇!这么快——”说这话的是一块绣花的;“呀——真好看!”说这话的会是干其他活的,还有我和阿春这样的小孩子。

喜鹊红梅,红线和绿线用得最多,没有光彩的纱线经过针孔绣到布上,变幻成浮雕般的鸟儿、叶子、花朵,间以褐色等其它颜色。布的绣花上熨摸着手指,有的若土丘般均匀,有的若枝节般沟沟坎坎。竹绣绷由内外两个竹圈套合在一起,把绣布绷得紧紧的,针刺过绣布发出轻微“泵”声,像葵扇轻打耳朵,带动线穿过绣布,针起针落,线随着手绕动,手随着线的长度伸张。我看得出神,外婆唱歌册的声音又压了过来:“如今欲斩焦廷贵……”

这是《杨家将》,杨家将的故事很长,外婆手里拿的不知是第16本还是第28本,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外婆刚才还跟租书婆磨蹭了,因为不论分几部分都缺,无法连贯,故事无法连贯确实很痛苦,外婆把四郎念到了番邦,招赘为驸马之后,四郎杨延辉便再也无法回到外婆的叨念里,只能暂且放在那战马嘶鸣的大辽。

阿姐阿婶有的轻叹着,带着惋惜和遗憾。我才发觉,她们手里活儿,心儿却在线装书里,外婆打发我去开蜂窝煤炉,她不耽误念歌册。勾花的已经把一朵朵白色的线花拼成了一幅长幅,得放在竹篓里才不会掉到地上。勾花的纹样,有时看着挺复杂,但更多时候却是很单一的重复,特别于我。看着看着,耳边的调子像是催眠曲,我摇摇欲睡。听歌册的阿姐阿婶不像隔壁杂货店的英姨,动辄赶我回家睡觉。每次都说:唉!小孩多好!有时间睡觉,可就是不睡觉,你看我们困得要命,却没法睡。说这话时她正在柜台前打着瞌睡被我吵醒。我不觉得睡觉有什么好。

我最怕的是大人叫我睡觉,生生地闭上眼睛,把外头有声有色的世界给隔绝了。

绣花的阿姐也打瞌睡,有时实在困了,到我们后面用脸盆洗下脸,马上精神了,又端上了绣花棚,听起歌册,插上嘴,就把睡意给赶跑了。

念完了一册,大伙讨论开了,五郎怎么心那么硬呢?他老娘佘太君亲自上五台山找他,都不见。“啧啧!也真狠心!”

“那能怎样?都出家了!这样才对。”

哪些话时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在这里跟她们打了个照面。这些跌宕起伏的情节、惊天动地的故事在她们一针又一针如是重复的生活里风起云涌,她们才不致淹没在自己圆圆的竹绣棚里。

我对着套合得紧紧的竹绣棚,说不得是喜欢还是惧怕。牡丹、梅花、蝴蝶、黄鹂在绣布上呼唤着我,但这个绣棚是个枷子,套住了女孩子所有的青春年少。

喜乐、欢畅,都被箍住了。

针线把一个人的一生点成密密麻麻的针孔,针穿过去,又穿过来。

看着针在绣布上一上一下。我又瞌睡了。

这一次睁开眼,却因为外婆二胡般的声音嘎然而止。一班阿姐阿婶埋头绣花、勾花。外婆愣了一下,接住了来者的话:“阿姑!”

“哦——来啊?”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日历,心里面开始幸灾乐祸起来:外婆现在口袋里没钱。日历上显示外婆领退休工资的日子过去太远了,外婆的钱花没了,这我都清楚,每当月底,她会让我到处帮她“找钱”,琢磨还能在某件衣服的隐秘袋子里面找到一两张票子,或是暗藏在被窝底下的某个角落。

阿其舅来的不是时候,只要外婆口袋里没钱,他也知道毫无办法。但现在这里的人多,他好像开不了口的。那么,除了要钱,他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的。

阿其舅就在那里坐着,另一个识字的阿婶接过歌册,继续下面的唱词。她们又边做工边听起来。

外婆看看唱歌册的阿婶,又看下她的外甥,问:“你哥还记得伺弄庄稼吗?”

说起他哥,阿其舅找到了话源:“是有干活,可他偷懒,晚上还是喝酒。”“还喝酒?”

“是,好几次了。”说起喝酒,外婆是很生气的,这阿其的哥哥阿伟喜欢喝酒,不管孩子,每次来要钱,外婆都叮嘱他不要再喝酒了,他都信誓旦旦,回头肯定还是买酒喝了。

可是,我和外婆一样,觉得阿伟对阿其还好些,虽然两人来外婆面前互相告状,虽然两人来了一般都会要钱。

阿其又说了一些他哥阿伟的事儿,不外是不干活,睡得晚,喝酒之类。外婆突然问道:“你哥说你上次跟我要钱不是去还债,而又去赌了。”

阿其支支吾吾起来,低着头。我想笑,又不敢笑。我把下一册书递给外婆,外婆又把它放椅子上。外婆一念那长长的歌册,阿其就没法子把要钱的话插进来。

可是,外婆的话最起码让他无法再开口了。外婆的心思不大放在杨家将了,也不知道大宋时期的硝烟滚到哪里了。我的精神儿足了,反倒两边都听得明白。杨家将里面越来越热闹了,杨家七姐和八妹的能干连男人都打不过她们。我不知为什么对杨家将里面那个烧火丫头杨排风那么喜欢,喜欢她的还有天波府的佘太君,有这些丫头的地方才有热闹。听着听着,我开始忘记了阿其舅的存在。

“阿姑,我跟你说个事。”他把外婆叫到我们的后院去,那边没人听歌册。

我回过神来,马上跟着过去。

我的存在可以忽略,他终于能单独跟外婆说话:“阿姑,再给我点钱。”

他的口气带着缠劲。

“你上次跟我要钱还不是拿去赌了?”外婆语气强硬了。

“这次不了,那债还没还。我得还他们。”

“可我这个月的钱已经花光了。”

沉默了一会,阿其舅心有不甘,继续死缠:“我借的旧债得还给人家,你就给我吧!”

外婆说没钱就是没钱,可是她能想办法,她看到我,对我说:“你把你钱先给我。”前天我从陶瓷公鸡、还有那只瓷猪积攒的钱倒出来,数了整整一笔——两块四毛多,外婆知道我的积蓄。

说到我的钱,阿其舅不吭声了。“两块。”外婆的声音在我后面,我跑上楼去,把两块钱拿出来,剩下的继续藏好。

外婆把钱拿给阿其,叮嘱:“不要去赌博,要是我知道你拿去赌博,我一个字儿都不给你。”

我们回到前面,阿婶的杨门女将还在精忠报国,已经轮到穆桂英出场了,她一露面便身手不凡。

阿其舅头也不抬地径自出去了。

一会儿才有阿婶蓦然惊觉,“哦!亲戚走了啊?”

外婆下个月拿了工资就会还给我钱的,这我倒是放心。阿其没准又拿去赌了,下回他哥来要钱,肯定会告发他弟弟赌钱去了。每次见他们进来,我得跟得紧紧地,生怕外婆的钱都被他们给要光了,有时也向我妈要,能要钱的就是她们俩了。他们就是要钱,却不借米借其他的东西,跟我老姨不一样。外婆说阿伟比较可怜,老婆死了,孩子没人管。阿其却是不一样,老婆勤快,过得好些,但跟他姑妈——我外婆要钱的秉性却同一个模子出来。

我一见他们都恨得咬牙:外婆的钱给了这个给那个,一下就不够用了。

隔天起来我就吵着她要钱——欠钱的事我一直惦记着,直到钱回到我手里为止,且每天催得勤。

“不是得等到我发工资吗?”一声吆喝把我叫醒。我怕外婆把这事忘了,所以,一天早晚都提这个醒,把她也搅得够烦的。

幸亏有一大摞的歌册让她有个解脱的理由。她现在唱《薛仁贵回窑》,杨门女将的马蹄声渐渐在消失在时间的深处,战鼓和硝烟,还有天波府前的是是非非,因为着线装歌册的缘故,她们没有再唱了,我想也不可能唱完的,从杨令公,到他的儿子大郎二郎三郎……又到了孙子杨宗保,还有玄孙杨文广呢!一代传一代,杨家将好像也叙述到了杨文广这一代。但宋朝的风云战火,延续的不仅是一个家族,更是一个朝代的更替和枭雄对于国家兴亡的挽救。很是恨歌册里的奸臣,可一个时代的忠奸,一直像大厅里的一对太师椅,一左一右摆放着,这便是朝廷。

我现在又回到了忠贞报国的人士中,这回却没有硝烟,或者说硝烟被隔着儿女的围墙外,王宝钏在寒窑十八载,什么是寒窑,就是吕蒙进住的地方。中国的才子佳人一直阴盛阳衰:故事的情节必定是富裕的、有权势的千金小姐,看中了又穷又酸的书生,甚至乞丐——就像吕蒙进一样,甘愿嫁给他喝西北风。王宝钏也是这样,等薛仁贵从军,南征北战,一步步混到大元帅的级别,衣锦荣归,还得试探一下寒窑里的妻子是否忠贞。

歌册里的故事还是合上才不会憋气。

外国的故事里,又穷又苦的灰姑娘遇到了王子,从此化腐朽为神奇,让女孩子多少有些盼望,对未知的成长有着某些隐秘的企盼。而封建社会的传统故事倒是把我们的幻想一下子给浇灭了。我们既不是相府的千金小姐,又不是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好像便无滋生情感戏的土壤,即使是,遇到一个哭哭啼啼的穷酸书生,再怎么样也浪漫不起来。可怜吧?戏曲里的爱情,哪怕是杨门女将的穆桂英,在山寨前也是打败杨宗保的高手,把男人擒拿过来,逼着成亲,文戏也好武戏也罢,这样的爱情好像颠倒了强弱的男女关系,

戏曲和文学,在这里不是现实的再现,而是对现实的幻想,对传唱里的爱情,除了敬,好像也只有敬而远之了。

在我们和这些邻里每天的柴米油盐中,在每个家生活的耕织和汗水里,没有忠奸,只有家长里短和平凡日子里的是是非非。关乎国家关乎时代关乎变迁的事儿,与我们这样的日子粘不上边,可是,生米做饭勾花织布,这样的日子比手头的针线重复得毫无知觉。耳边只有把线装歌册里的古人拎一个咏唱,让曲折离奇的故事和动人的情感注入我们了无生气的日子里。

梅花开来独占先,状元奉旨去游街。

这一次,林大钦高中状元,白马锦衣,阿英姨也凑过来,陈旧的线装书里的人物前呼后拥,破旧的书页挡不住明朝里高官极第的热闹。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散文非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小说月刊》《星火》《四川文学》等,被《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出版《刀耕墨旅》《草根纸上的流年》等8部。散文《流水对账》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在庵埠》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五届“九江龙”散文奖;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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