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1年第10期|唐佳嘉:二十八号房间
——韩松落《老灵魂》
春 日
春日迟迟,卉木萋……
我们似乎总会在某一年,爆发性地长大,爆发性地觉悟,爆发性地知道某个真相,让原本没有什么意义的时间刻度,成了一道分界线。
——韩松落《老灵魂》
春 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生灵开始慢慢探出脑袋,慌张且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却似曾相识的世界。生命周而复始,一切生命的轨迹都被基因密码刻下来,它们承载的本体或许不同,但身体里蕴含的基因,或多或少都显露着原有的影子,延续着那些我们本以为已经消失了的生命。
细细密密的小雨断断续续地飘了一个多月,心情也随着阴雨天气日渐低迷,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晦暗不明的天色以及潮湿的事物会把我拉入忧郁的沼泽。随着南风天攀爬上木制家具的霉菌也跟着爬上我的身体,被缠住的我呼吸跟着沉重起来。我的情绪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一朝一夕、一花一树、一颦一笑,都能让我沉浸好久。
我时常对着天空发呆,看云卷云舒、飞鸟归林、日落月升、繁星点点;在树荫下驻足,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伸出手指把漏下的光点抓住,想攒一捧阳光点亮屋子;会在傍晚骑着自行车追逐日落,追赶那转瞬即逝的晚霞,把被落日打翻的颜料盘藏进眼睛里;喜欢看生火,盯着小小一簇的火苗越燃越旺,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感受火焰的心跳。
我总喜欢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曾收集过上千个烟盒,它们多到可以堆砌成为一面墙,一开始父母还会责怪我为什么捡垃圾回家,可随着烟盒越来越多,他们也开始习惯性地替我收集。原本抽完烟随手就扔掉盒子的父亲会把烟盒清理干净留下,母亲看到别人不要的烟盒也会讨来给我,一家人看着日渐铺满的墙壁,心里涌起莫名的成就感。当墙壁被废弃烟盒填满的那天,我们一家站在那面烟盒墙前感叹,父母问我还继续收集吗,我说不用了,已经够了。那一天,我们叫来收废旧品的人,装了好几个大的编织袋,把所有烟盒卖掉了。父母问我为什么要收集烟盒,我也不知道,小孩子做事哪有这么多理由,只是想到了,就去完成而已。长大了的我,已经没有毅力去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了,权衡利弊,会计较得失,斟酌能否承担结果。但每每看到别人用完的烟盒时,总觉得自己好像做过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成年的我习惯性地带着目的去做事情,凡事喜欢刨根问底,殊不知在我纠结结果的时候错失了很多过程。骑着自行车去追逐落日,眼里只有那即将逝去的余晖,待到太阳完全落山停下自行车,身后一片黑暗。抓不住那抹光芒,也错过了沿途风景,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家。成人世界的时间是奢侈的,由不得浪费,它被切割成好几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并不多,以至于闲暇时只想躺在床上让脑子放空,任性地把时间浪费掉,用小小的叛逆对抗这吝啬的时间。
前一段时间,母亲在旅游途中给我分享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有一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石头。我打量画面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问她今天的景点是看石头吗,母亲问我好看吗,我说还行,她又问我想要吗,我满脸疑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担心她被人骗又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便给她打了个电话。母亲兴致勃勃地说:“你从小不就是喜欢这些吗?我看这石头圆圆的挺好看的,想着你要是喜欢,我就给你捡回家。”我哭笑不得,无奈地回了句:“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就算了,我以为你还喜欢呢……”母亲有些失望,嘟囔着挂断电话。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用鞋盒装好存放在床底的漂亮鹅卵石,那是数个放学后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冒着被大人责骂的风险去河边精心筛选的;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夹在书本里的各种各样的叶子,那是我和玩伴们顶着烈日,穿过草丛,跑到小树林里采集的。那些都是我儿时的宝贝,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被扔掉了。或许,它们本就一文不值,而是幼年的我,赋予它们价值,将它们视为珍宝。
就算天气再糟糕,也不能成为情绪的奴隶。我打起精神来收拾书房,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图书角,希望自己空闲时能多看些书;浇花时发现冬天种下的柠檬树居然开花了,一个个小小的鹅黄色花骨朵儿十分可爱;还有瓶插了一个多月的桃花枝竟然冒出了小桃子,虽然知道它活不久但还是感叹生命的顽强。一点一点的绿意驱散了阴雨天的坏心情,收拾房间也是收拾心情。
三月初买的帐篷终于在三月底用上了,这个月天空的闸门好像坏了,小雨总是偷跑出来,淅沥沥下个不停。在家关了五个多月的我身心都快发霉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下雨的周末,先生拉着情绪不高的我收拾好野炊的东西,带着五个月的女儿跑到郊外的草地,架炉子搭帐篷,说是要享受这烂漫的春光。
“我们要做些什么?”
“晒晒太阳?”
我抱着女儿在草地上散步,和煦的阳光触碰着我们的肌肤,脚下是恣意生长的野草,不知名的小白花没有章法地开了一地,小小的溪流汩汩流淌,蜿蜒着把草地割成两片,几匹马懒懒散散地在远处吃草,先生在溪边架着炉子煮东西,锅里腾腾的热气袅袅上升。柳枝在习习微风中舞动,虫儿躲在草里嘶鸣,一切刚刚苏醒的事物,让这片荒野之地充满生机。
春天应该做些什么?春天什么都不用做,晒晒太阳发个呆就好。
叹 息
月光温温柔柔地点亮夜色的一角,田间蛙声起伏,风吹禾苗摇,“呱呱”“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母亲下班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田间小道。伴着微弱的路灯,母亲一边攥着我的手,一边拿着手电筒照明,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看到一颗流星,我松开母亲的手向前追去,边奔跑着边许愿——期末要考取好成绩。我奋力向前奔跑着,追逐着,仿佛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就能抓住那飞逝的流光。自由的风在我耳边为我呐喊助威,我如同骁勇善战的将军撕破黑夜,伸出手纵身一跃,一脚踩空,摔进了田坎里。
考试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吃了两个鸡蛋后套上一件红色短袖,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那年期末考试,我语文考了九十八分,数学考了二十分。我惆怅地望着那红艳艳的二十,鼓起勇气拿出红笔把试卷上的二改成了八。回到家里,父亲盯着试卷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揍了我一顿。后来别人告诉我,流星也叫作扫把星,对着它许愿还不如去庙里求神拜佛。
初三那年,我和朋友在大年初二时,偷偷摸摸地揣着一把香来到公园山上的寺庙。我们分别给孔子孟子老子上香祭拜,祈求中考取得好成绩。庙里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必有一劫,让我买个护身符破解。我听完心头一紧,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所有家当,把皱巴巴的钱细细抻平数了数,不够,还差三块。我的目光移向朋友,在我祈求的眼神中,她无奈地掏出三块钱。我虔诚地从算命先生手上接过那道花了十二块钱换来的黄色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大概过了两个星期,这护身符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待我想起时,它已经不知所终。
那年中考,我最擅长的语文考得一塌糊涂,从此再也无颜面对对我寄予希望的语文老师。偶尔在路上看到她,我就如同瞅见猫的耗子,撒腿就跑。算命先生的话灵验了,我果真有一劫。现在回过头想一想,如果当初我没把那护身符弄丢,或许我会考得好一点?
孩提时期的我即使数学只考二十分也会纠结到底上清华还是北大,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清楚清华北大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考上这两个学校的人都很了不起。老师说了,如果在我们小县城考上这两个学校的话,你的名字大概要在进城的路口挂上五十年。二十岁前的烦恼大多都与分数有关,二十岁后的某天突然意识到,真正令人烦恼的不是分数——而是数字。
这个世界看似复杂,但抽丝剥茧,归根结底都和数字有关。一个数字,就可以把人三六九等划分。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段子:第一名一百分和第二名九十七分吵了起来,第二名说:“一百分有什么了不起,下次我也考一百分。”第一名说:“你考九十七分已经是极限了,我考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只有一百分!”表面看上去只相差三分,可这三分却可以把学霸和普通人区分开。数字的世界,真的很奇妙。明明大家都在同一个教室学习,上课的也是同一批老师,用一样的时间做同样的题目,有些人能考一百分,有些人却只有二十分。
我今年二十八岁,从小到大除了语文成绩比较好,其他科目都在及格边缘徘徊。领着两千元左右的工资工作了六年,购物时目光会在价格上停留很久,存款负数。从学习成绩可以看出我的智商不高,为人处世不够八面玲珑也证明我的情商平平。分数、工资、存款,智商、情商、年龄,一个个毫不起眼的数字构筑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我。
孩提时期的我自信大方,对所有事物都保持热情,无论何时都充满活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人,只要我想做什么就能做到,数字在我眼里仅仅就是单纯的数字。青春期的我开始焦虑,意识到自己并不优秀,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成绩都无法提高,成绩焦虑转移到外表焦虑,发现镜子里那张寡淡的脸庞和瘦小的身板很容易淹没在茫茫人海,无人知晓。我开始在意数字,分数高低、身高体重、物品价格……我试图从这些东西里提取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数字,寻求存在感。曾经上课总是把手高高举起抢着回答问题的我被一个个数字击败,逐渐缩在角落,化作一片阴影,希望谁也不要注意到我。数字成了我的镣铐,我害怕别人嘲笑,害怕犯错,害怕失败,所以都不愿意开始。
成年后,我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的事实,过着简单又平凡的日子。
大学一毕业就在家人的催促中返回家乡,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早晨七点的闹钟,揉着惺忪的睡眼洗脸刷牙,换好衣服吃个早餐,八点按时上班。下班后买菜做饭,睡前娱乐就是追剧追小说。日子日复一日地重复,最大的变数也就是偶尔起不来导致上班迟到,或者晚饭不想做了就约上朋友去外边吃。每天做着相同的事情,走在一样的道上,路过一样的店铺,遇到一样的同事,这样的生活,好像随便删掉十天半个月都没有什么关系,平淡得差点忘记今夕何夕。家乡以外的地方,都是远方,大学在外学习的那几年时光,遥远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即使消失在世上,除了家人朋友会难过,似乎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就像沙漠里的一粒细沙,草原上的一株小草,大海里的一滴水滴,脆弱、渺小,不值得一提。可转念一想,这个世界好像也就是由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组成。能一直考一百分的人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在平均数上奔跑。数字它真的仅仅只是数字,只能作为参考,不应该被它捆住手脚。当你不去和别人比较时,数字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我曾尝试着直视太阳,那刺眼的光芒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移开眼睛。可直视黑暗却十分简单,只要轻轻一眼,就能融入这无边的夜色。我发现,其实当个普通人也不容易,普通人比天才更容易受到蛊惑,面对比自己优越的数字时,更容易被拉入深渊。就算是神造出来的孩子,也禁不起诱惑,偷吃了禁果。
天才们忙着拉高世界的平均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我们普通人,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就已经不错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因为数字叹息了。
慢 慢
母亲说我小时候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她在昏暗的房间里伴着我的啼哭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在我两岁时一个静谧的夜晚得到解放。那个安静的夜晚,昏昏欲睡的她倏地惊醒,惊慌地望向一脸平静紧闭双眼的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到我鼻子下方,试探着我还有没有呼吸。
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已经被保过两次胎,在那个医疗设施落后的年代,旁人都劝母亲放弃,说她还年轻,以后还有大把机会,这样频繁保胎生出的孩子也不健康,母亲没有理会他们,坚持生下我。果然和别人说的那样,我从一出生就大病小病不断,整天要往医院跑,没日没夜地啼哭,哭到嘴唇发紫嗓子嘶哑都不曾停下。外公说这个孩子病恹恹的应该活不到长大了,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我。
刚刚满六个月的这一天,女儿发烧了。一向神采奕奕像只小跳蚤的她蔫蔫地靠在我的怀里,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晚上,被烧得小脸通红的她也没大哭大闹,只是难受地哼哼唧唧,乖巧得让人心疼。当医生的婆婆说孩子太小了,体温也没达到需要吃药的程度,最好不要用药,物理降温再观察观察。我只能用湿毛巾替她降温,想让她舒服一点,女儿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时不时哼唧几声,我也跟着半梦半醒了一宿。
梦中,我看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头发散乱,满脸疲倦,耷拉着眼皮轻轻拍打怀里哭闹的婴儿。
“宝宝不哭,宝宝乖……”
可那个婴儿一点都不听话,扯着嗓子大哭,小手胡乱挥舞,拉扯女人的头发。
“宝宝不哭,宝宝乖乖的……”
女人努力撑起眼皮,耐着性子安抚怀中的婴儿,握着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可婴儿丝毫不理会女人的抚慰,还是哭泣。
夜已经很深了,女人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睡好了,浓重的黑眼圈要把她的脸庞吞噬,她累得好像随时都可能晕倒。
“我替你抱抱,你睡一下吧!”我走上前想接过孩子,可发现我无法触碰她,女人也听不见我说的话。
“别理她了,你休息一下吧!”我大声地叫喊。
女人的脸色愈发苍白,似乎撑不住了,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怀里的孩子越哭越大声,周围黑色雾气弥漫,攀上女人和孩子的身体。
“妈!”看到女人倒下的那一刻,我瞬间惊醒。
身边,女儿已经入睡,眉头因为不舒服拧在一起。先生也和我照顾了女儿一夜,太累了打起了呼噜。我望向天花板,脑子里浮现母亲抱着我的画面,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了当母亲的感觉。
在我第三次向别人讲述我剖腹产的痛苦经历时,别人淡淡安慰一句“你真不容易”时,我已经体会到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个道理,甚至觉得在别人眼里,我可能过于矫情。是的,刀子只要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无论别人再怎么绘声绘色描述,也无法体会。每当母亲抱怨养大我是一件辛苦的事时,我总不以为然,心想,养育一个孩子有什么困难,不就是吃吃睡睡换个尿布。直到我女儿出生,母亲说她乖巧好带,我忍不住反驳“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辛苦”时,我才意识到,为人母,真的不容易。
他们都说神太忙了,没有精力照顾那么多孩子,所以创造了母亲。即使孩子再听话乖巧,需要花费的心思也不会变少,简单的吃喝拉撒都能让每一位母亲忙得晕头转向。如若一不留心孩子生起病来,全家上下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我想起临产前的那个晚上,痛得泪流满面的我请求先生去找医生给我一刀痛快时,先生抱着我安慰,让我再坚持一下下开了三指就可以打无痛针时的无奈。想起打了无痛针后胎心不稳,又恰巧赶上麻醉医生下班,手术室里迷迷糊糊听到医生打电话叫人赶紧做剖腹产手术的无助。想起了麻醉不耐受,医生划开肚子我痛得弹起来医生又把我摁住,打了正常人两倍麻药都没用后硬生生挨了刀把孩子取出的疼痛。想起了被推出手术室,母亲看到我跟我说“孩子好好的”时我哭了。
母亲以为我是担心孩子所以哭了,只有我知道,我是因为将近三个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而哭泣。大家都关心孩子好不好,没人在乎我痛不痛。
怀胎十月,每天都是煎熬。好不容易进了产房,比起身体上受到的疼痛,最难受的是尊严在一点一点地被摧毁。你就像一个生育的机器,没人会在乎你的自尊心、你的感受,只要孩子顺利出生完成任务就好。
本以为孩子出生后就可以解脱了,可没料想到那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每日机械地重复喂奶、换尿不湿、哄睡这一系列程序,为了孩子的营养又强迫自己去喝各种汤汤水水,再也塞不进的衣服裤子和掉落的头发无限放大着你的狼狈。
爱美的母亲时常抱怨因为生我导致她身材走样,曾经的她也是个身材纤细的美少女,为了养育我再也没时间没精力好好打扮,对此我总是嗤之以鼻,反驳她不修边幅是因为她不自律,不要迁怒他人。
望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拿起口红刚想涂抹,床上的婴儿又发出动静召唤,放下口红回到床边,那小小的婴儿“吧唧”嘴提醒着你她饿了。想要打扮?要看那个小家伙同不同意。
孩子是母亲的牢,囚住母亲的一生。“男人至死是少年”,而女人,一旦拥有了孩子,就不再是少女。先生是个很好的父亲,从女儿出生到现在,对她的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让我轻松很多。可即便如此,偶尔在他去打球而我留在家里守着女儿时,我总忍不住心生怨怼,凭什么父亲还有在外喘息的机会,而母亲却只能拴在家里,透过玻璃窗看向外边。
曾听一位母亲感慨:“人如果没有孩子,确实会少体验一些快乐,但也省去了人生绝大部分烦恼。”我记得母亲说她喜欢画画,喜欢四处游玩。少女时期的她也想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可是那时候家里穷,能解决温饱问题就不错了,谈何诗与远方。后来认识了父亲,两人两副碗筷建起了一个家,有了我后,父亲出外打工,母亲在家带我,吃过的苦头三言两语肯定道不清。我不明白,明明日子那么苦,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母亲总是笑着说:“有你才真正有家。”
我是母亲的牢,是她自己筑起的牢。没有我,她本可以在日子好过时继续学习她喜欢的画,去游历外边的山山水水,去到更远的远方。而我出生了,十年后妹妹又出生,她的一生被两个孩子困住,只能在原地守着孩子慢慢长大。她说我们是她的烦恼,但也是她的救赎,让她在漫长的人生里,找到归宿。为人母后,我才慢慢体会到,有些苦,是心甘情愿受的。
医生们慢慢地缝合我的伤口,缝合这里里外外七层血肉。护士把刚出生的女儿放到我的脸旁,用她的小脸贴了贴我的脸,让我看了一眼后把她抱走。
我知道,那个红扑扑皱巴巴的小生命,也将成为困住我的牢。
二十八
致二十八岁的你:
二十八岁的你会是什么样?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出来。但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保持一颗乐观向上的心,一样的单纯善良,一样的热情……
夏达变成公主花了十几年,而你呢?我希望你也能像她那样,即使成不了公主,也要成为能够披荆斩棘的勇士。不逃避、不放弃,坚强地活下去。
十八岁的我,懒惰、平凡、脆弱……空有一脑子奇异思想,却从不付诸行动。容易冲动、感情用事、任性不讲道理,但以后我会改。我希望二十八岁的你,是一个讨人喜欢又有个性的女孩。
二十八岁的你还会对童话充满向往吗?还会傻傻地相信世界有多么美好吗?还会因为某个煽情的句子流泪吗?
我不知道。就像夏达说的“十四岁的你只能幻想我”,同样的,十八岁的我只能幻想你。我知道,无论我想出多少种可能,但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我希望二十八岁的你不会让我太失望。
也许我现在还很幼稚,但我会努力成长。现在的我,处于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它可能会让二十八岁的你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被高考这东西砸得晕头转向,还有两个月,我将走上战场,我会加油的,即使不会赢得很漂亮,但至少不会输得那么难看。
十八岁的我
2011年3月29日
在我二十八岁生日那天,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封藏了将近十年从未拆过的特殊信件,那是十八岁的我给二十八岁的我写的信。现在读来,信件文笔稚嫩,语句粗糙,内容也很幼稚,似乎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故作深沉却还是虚无空洞。可我却觉得它异常珍贵,那是十八岁的我向二十八岁的我问好,我们隔着时空在对话。
以七十岁为人类的生命周期的话,人的一生大概有两万五千多天。如今我已活了一万多天,这么一算,人生几乎过了一半。十八岁之前,觉得人的一生漫长又无趣,想着如果能在三十岁那天定格生命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承受衰老之苦。那时候总喜欢计划未来,想沿着自己的想法去奔赴未来,可是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就算你重来一次,也不会照着原来的轨迹行走。所以十八岁的我,没有考上你想去的大学,没有去到你想去的城市,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工作,没有和你暗恋的男生告白,你信里写着的、没有写的事情,都没有实现。
十八岁的我,高考志愿里填了四个学校,三个外省一个省内,最终却只接到那个省内的学校打来的电话。那时的你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拿了录取通知书,去了一个相对冷门的专业,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你过起了有滋有味的大学生活。虽然大学期间你表现平平无奇,整日只是宅在宿舍里打游戏写小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虚拟世界里,可那时候你满脑子奇思妙想,创作了很多作品,灵感总是用不完。
你可以和仓鼠独自住在宿舍一个星期,每天跟它问好;把买来的水果都绘制上表情,给它们杜撰故事;对着图片临摹绘画,细细勾勒一笔一线;可以每天都看一本书,即使熬夜到天亮也要看完。那时的你总是一个人,但却不感到孤独,享受且乐在其中。一个人很好,不用迁就任何人的想法,也不会跟人产生矛盾。你在象牙塔里构建自己的世界,那是一段最自由的时光。
二十八岁的我总爱回忆,觉得十八岁的自己很美,可别人却说美的不是十八岁的自己,而是十八岁。十八岁,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有重新开始的资本,有可以浪费的机会。
毕业后你想在省会城市找份工作,原本已经面试过关了,可又由于种种原因,你回到了家乡实习,这一回来,就待到了现在。十八岁前,你想要波澜壮阔的人生,十八岁后,你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维持生活,工作之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你还是一个人,可孤独不代表寂寞,你拥有很多时间思考,那时的你像一块海绵,学习了很多新的技能。每天下班回来学习烹饪、绘画、摄影……你有用不完的时间,用不完的精力,放假时你还独自去旅游,结交了陌生的朋友,去了好多你曾想去的城市,你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十五岁后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提醒着你快点成长。一个女生,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还没对象的话,就会被身边的人轮番劝导,似乎“单身是罪”。十八岁的你一定没有想到,二十五岁后你开始走上了相亲之路,当你经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之后,你更坚定了一个人过的决心。
暗恋是朵不香的花,十八岁的你,有喜欢的人吗?答案是有的。那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总是喜欢逗你的男生,在你十八岁生日时冒着雨一定要送你礼物的男生,那个熬夜陪你打游戏送你回家的男生,那个好像很喜欢你却从不开口表白的男生。你好像很喜欢他,又好像没那么喜欢他,你自己也分不清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年少时的喜欢,总是那么纠结。
十八岁的你,还记得小学隔壁班的班长吗?你做梦都不会想到你会在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和他领证,二十八岁的第二天,和他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吧。
一开始,我根本不喜欢他。比起喜欢,不喜欢这种情感,似乎更加微妙。在我的认知里,他是个高冷的文青,给他贴过很多标签:不喜交流,喜欢骑行,热爱旅游,文笔很好,擅长摄影,台湾交流的高才生,有个恩爱的女友……他的世界精彩灿烂,我只是蹲在井底的地缚灵,我们是两条不可能有交集的平行线。可因为不喜欢,所以开始留意他。命运好像在我们之间埋了一条深深的线,偶尔在时间的缝隙里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后来他说他在追求我的时候做了很多的功课,但他不知道,在他还没认识我之前,我已经关注他很久了。
朋友说,我其实早就心怀不轨。潜意识里,当我一直想胜过他的时候,我就已经输给他了。不喜欢才能引起好奇心,有了好奇心才会心动,心动了才能顺水推舟,感情这种事,其实早就注定会有可能和谁在一起。
我觉得命运真的很奇妙,把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我们好像重新联系上的老朋友,有着说不完的话,即使一件无聊的小事,我们也能笑得打滚,笑点差不多的人,待在一起才不会尴尬。从正式认识到组建家庭,虽然才短短两年时间,可我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一样。能遇到他我觉得很幸运,在我看来,爱不是一味地迁就忍让,不是为了彼此牺牲自我,而是能接受对方的缺点,让彼此能够释放真实的自己。毕竟工作已经很累了,回到家里,谁不想卸下面具好好休息呢。
十八岁的我,虽然生活没有按照你的计划实行,可人生和想法一样,就是不断在变化。就像十岁时你想当法医,十六岁时想当警察,十八岁时想当仓库管理员一样,人的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改变。人生没有必要活得太用力,计较太多反而会丧失很多体验,不必太在乎他人的看法,只要能对自己有交代就好。
二十八岁的我,已经懂得了如何生活。我不会对他人抱有太大的期待,因为我无法改变别人,可我能够调整自己。每当我生闷气时,先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触碰我的逆鳞。他讨好我,我怀疑他心里有鬼,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他无视我,我又觉得他在冷暴力我,想挑起争端。等到气消了,我问他为什么讨好我又无视我,他一脸迷茫:“你刚才生气了?我只是刚好路过奶茶店想起上次你说想喝就顺道买了一杯,看你不理我就去洗碗了。”
自己内心卷起狂风骤雨,他人却茫然不知。世界不会因为他人的改变而改变,但会因为自己的改变而改变。
岁月漫长,值得期待。
房 间
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个房间?
房间,是可以容纳自己的地方。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房间一直在变化。记忆中最早的那个,是位于小场入口处那个六层高的黄白相间的楼房。那时候我家分配在六楼,两个家庭同住一个两室一厅一卫的套房,除了房间,其他区域都是公共用地。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张一米五的木板床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二,一个蓝绿色的三开衣柜配套着个带着玻璃门的电视柜,几乎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填满,只留着一条可以进门的小道。那时候父亲母亲还在化肥厂工作,两人尽量错开时间上班,留着一个人陪伴小小的我,实在调不开时间时,会让隔壁房间的叔叔帮忙看着我。对于这个房间最深的印象,就是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电视,从早到晚。
五岁的时候,厂里在县城建了集资房,我们家分到了一套位于二楼的三室两厅一卫,那是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父母让选房间的时候,我选择了最小那间,小小的空间会让我很有安全感。
十岁那年,妹妹出生,表哥表姐来县城读书暂住我家,妹妹和母亲住在主卧,我和表姐住到了次卧,我的房间被分给了表哥。那时候的我喜欢躲在黑漆漆不透气的衣柜里,把衣柜当成我的房间。又或者跑到楼顶,把别人不要的建筑废材搭成一个小小的空间,一躲进去就是一天,那是我的秘密基地。
高中时期要住校,十四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小小的空间只有两顶吊扇、两个卫生间、三个水龙头,起床铃一响,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抢夺洗漱空间。大学期间住宿条件比高中好得多了,五个人一个宿舍,但也因为各种原因换了两个宿舍。工作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搬了六次宿舍,每次刚住习惯,又要大包小包地搬离,一直没有稳定的住所。二十八岁了,居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想来也唏嘘。
房间,应该怎么去定义呢?
乘坐汽车上班的途中,望着不断掠过的景色,身处车内的我觉得此刻的汽车就是我的房间。那一段路程,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沿途无尽的绿色,风从车窗扑到脸上,舒适惬意。有的人房间是卫生间,一进去就是半个多小时,在里面待着能让他们放松愉悦;有的人房间是车库,下班开车回来,总习惯在车库里待上一段时间,暂时卸下自己的身份;有的人房间是办公室,忙碌的工作能让他过得很充实……房间,应该是令人放松的地方。
树叶是毛毛虫的房间,岩缝是蕨类植物的房间,土地是麦苗的房间,大海是鱼群的房间,银河是星星的房间……房间的外观、材质、类型,好像没有限制。嗅觉是味道的房间,听觉是声音的房间,感觉是思想的房间,这么看来,房间还可以虚无缥缈。追根溯源,人最早的房间应该是母亲的子宫,那确确实实是个不被人打扰的私密空间,我们在那里生长发育,在那里等待出生,踏出那里正式成为一个人。最后的房间应该是一个小盒子,那时候的我们已经化为尘埃。
房间,不应该被定义。它可以是记忆盒子,装载着我们的过去;可以是梦境,包罗万象且光怪陆离;可以是情绪,承载着人的喜怒哀乐;可以是情感,包含着人的酸甜苦辣。它是世间万物,是斗转星移。过去是现在的房间,现在是未来的房间,时间每过一年,人就成长一岁,身上的细胞也换了一轮,所以躯体,也就是装载着灵魂的房间。换算了一下,从出生到现在,我已经换了二十八个房间。住进了时间里的我,每一年都是不同的,每一年都是崭新的,内心就是自己的房间。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也是因为它躲在你的房间里,只要你给它上了锁,就没人能打开。当你需要独处时,不妨走入自己的内心,在那个房间安静地待上一会儿。
我独自待在二十八号房间里,看着过往种种画面被定格成为照片挂在墙上,刚想触碰,照片忽地化作一个个光点涌向门口,似乎在唤我打开。我走了过去,轻轻推开大门,门外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道路,光点沿着道路飘向前方。我知道了,二十八号房间只是一个临时停靠的驿站,往后余生,还有很长的路等着我前行。
步履不停,却偶尔也要休憩。
【作者简介:唐佳嘉,90后,广西南丹人,现在南丹某乡镇小学任教,曾在《红豆》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