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1年第10期|傅菲:深涧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鸟的盟约》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鸟的盟约》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等。
深 涧
傅菲
四马岭有一片三五亩的野草地,草细如灯芯,深秋了,草茎深红,草头低低却开出淡红色的花。我不认识这是什么草。我从机耕道跳下去,脚深深陷入了泥浆。原来这里是一片烂浆田,无人耕种多年,长了密密的荒草。在黄家尖山峰之下的两个大山坞,都长满了这样的荒草,而其他山坞却没有。我拔了一根草,草根裹着厚厚的泥浆 —— 这是一种泽生植物,在旱地不生长。烂浆田渗水,水溢进了沟里。沟很浅,但有半米宽,水积出了浅水洼。我找了一块硬石坐下来,洗脚洗鞋子。水太冷,脚一下子冻麻木了。太阳虽照上了山尖,但山坞还是阴沉沉,草叶上还盖着白霜。
野草地四周都是山梁,阔叶林墨绿油青。涧水在其中两条山梁之间淙淙流淌。涧水从哪儿冒出的?或者说,仅仅距野草地二十米之远就形成了水流了呢?我很好奇。我沿水沟往下走,却入不了涧沟。芒草和白背叶野桐太茂盛了,压满了沟。白背叶野桐又称桂圆树、狗尾巴树,叶半白半黄,悬在树丫上,给人飘零之感,似乎风随意一吹,它便掉落了。芒草上坠了很多发白的白背叶。
翻上机耕道,从一条窄窄的羊道下来,再爬上一个土丘,想找一个缺口下涧沟,还是下不去。灌木往沟里斜伸,密密匝匝。涧水在脚下叮叮咚咚,却看不见。土丘只有七八米高,一棵山胡椒树却有十余米之高,树冠婆娑,三只矮脚黄莺栖枝鸣叫。土丘侧边有一间矮砖房,是个小山庙。有山庙必有路,路长满了矮灌木。山庙被废弃了,至少有十五年。山庙只有半边瓦屋顶露出来。
土丘之下,有一个平坦斜长的土包,横陈了三根圆木,树枝完全腐烂了,树皮也开始霉变。我撕开一块树皮,木质新鲜红润。我看不出是什么树。树是被人砍倒的。我揣想,是孵(方言,孵即种植)香菇的人砍的。
上山之前,万涛对我说:有人上盖竹洋钓溪涧里的山龟。我只在影像里见过山龟,岩石般龟裂的龟壳、笨呼呼的憨态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在野草地一带,我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想找涧沟的入口之处,徒劳而返。
翌日,早早吃了午饭,我对万涛说:我们去探一下溪涧,往下走,走到山底,看看有没有山龟。
从古银树下去,是一条石板路。石板路仅容身一人,从菜地边斜插下去,弯过十几块山田,入一个芒草扎堆的山谷口。石板路因年久失修,石板松动,坑坑洼洼,有很多羊粪。羊粪黑黑圆圆像丸子。站在山谷口,我有些犹豫 —— 没有路,芒草被人撩开,脚踏在草根,草往两边倒,脚磨烂了的草根变成了梯级的路阶。松雀鹰在头顶上盘旋,呱啊呱啊,叫得人心肺偾张。我拽着一把芒草,脚踩在草根上,一步一步地往下移。涧水咕噜咕噜地响。我回头望望,芒草茂盛的地方不是山体,而是山田的石墙。石墙无人烧荒,草成了墙垛。石墙陡峭,约有十余米高,我惊出一身汗,死死拽住草。
其实,在两条山梁夹紧的交叉处,山体也非常陡峭。但灌木非常密集,树与树的枝杈混杂在一起。我抱住树,山猫一样弓着身子钻过林子。蔷薇科的野莿缠在树林,东一条西一条,像一张战地钢丝网。拉一根野莿,手背或脸上留下一个莿口,莿尖扎在肉里。
下了三角形的坡,是平坦的山谷。涧水在流淌。我伏下身子趴在一块石头上,鞠水洗脸,鞠水而饮。我不是口渴,我品水。溪涧约半米宽,水没脚踝深。水面腾起白白的雾气。水不冷,有些温温的热。水清冽而甘甜。
水沟也是石沟。石块较为平整,被水铺设在适合的地方。石块来自山上,被山洪冲了下来,翻滚、搁浅,再翻滚、再搁浅。石块在窄窄的水沟颠沛流离。水就是石块的命运。命运安排了石块。石块与石块之间,塞着鹅卵石,没有鹅卵石的缝隙淤积了白沙。水撞击着每一块石头,发出了柔软优美的声音。一块巨大的石头(饭桌一般)竖在水沟中央,堵死了水沟,形成了浅潭,泻下来,有了一帷白白的水帘。
水漫过鹅卵石,咕咕叫,像抱窝的山鸡在幸福地低吟。白沙在鹅卵石形成的巴掌大漩涡里,翻来滚去。似乎漩涡不是漩涡,而是一小锅水被烧沸了,水在翻滚,白沙也在翻滚。滚了好几圈,白沙被水带走了,冲下来的白沙又进入了漩涡,往复翻滚。
我翻开石块,石块底下有好多水虫子。水虫子有两排脚,密密麻麻的脚如麦穗。溪涧是一个神秘的昆虫世界。夏天,山底下的山民背一个长腰篓,入夜了,来溪涧捉棘胸蛙。棘胸蛙又叫石蛙、石鳞。赣东人称它石鸡。石鸡栖息在海拔600~1500米溪边岩洞、石缝,喜阴凉,食昆虫,霜降之后冬眠,水温高于12℃出来觅食,昼伏夜出。“咕,咕,咕”。石鸡叫声低沉,如醉汉打酒嗝。捉石鸡的人听到“酒嗝”,手电照过去,石鸡一动不动,呆若石头。溪涧为石鸡供应着美食。石鸡又是野猫、林鸮、猫头鹰的夜宵。
陡峭的溪涧藏不了鱼,鱼很难生存。但并非无鱼。壁虎鱼仅栖息于此。壁虎鱼形如壁虎,鳍如蹼趾,吸在石壁上,以水中昆虫和浮游生物为食。但在这条溪涧,我并没找到壁虎鱼。
山谷被两边的山梁挤压,呈带状。沟边倒下很多乔木。倒下的乔木仅有钵口粗,枝杈腐烂,树皮脱落。湿气太重,死树易于腐烂生菌。这是一个真菌世界。虽是深秋,不是菌类生长的季节,但夏季长出来的菌类,无人采摘,枯在树上。
在森林,我很少注意到菌类和苔藓。但这次,我注意到了。苦槠、枫香、茅栗、栲树、冬青、青冈栎、枫荷梨等,都是真菌喜爱的树种。山民抚育枫香树,砍伐下来,孵蘑菇。真菌是生物圈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一类以孢子繁殖,不含叶绿素、细胞壁,含几丁质的真核异养生物。人类对真菌的认识非常有限。它是分解死亡生命的重要一环。
野生可食菌类是人间珍馐之一。但我对菌类的辨认能力非常低下,仅仅认识不多的几种,大凡以蘑菇、木耳统而称之。盖竹洋这条溪涧,菌类非常多种。昨日土包三棵倒下的树,长了一层层的黏靴耳。黏靴耳如贝壳,白如玉兰,菌褶延伸。夏初生,味鲜美,泡水如银耳般柔滑、半透明。但孵木耳的人并没来采摘,它便枯在腐木上。枯了的黏靴耳蜕变为铁锈色,脱水后,菌朵缩小且变硬。我搓了几片下来,捏着把玩。
山谷涧边倒下的树,我看到了子囊菌类的橙红二头孢盘菌、亚炭角菌,伞菌类的平盖靴耳、金黄鳞盖伞、赭黄裸伞、簇生垂暮菇,胶质菌类的皱木耳、黑木耳、黑耳,珊瑚菌类的杯冠瑚菌。这么多菌类,枯在腐木,真是可惜了。可能是山太高,也可能是夏天山谷毒蛇太多,山民难得上山,遗忘了它们。
大部分菌类在夏季生长,气温高、湿气重,菌类繁殖惊人。尤其在混交林、针叶林,无论在树上、树根部,还是地上腐殖层、腐木,菌类丛生。苏纲青是我朋友,算个美食家了,每到夏季,他上山采蘑菇。他有了鲜蘑菇,邀朋呼友小聚。我不敢去采,因为我辨识不了菌类是否有毒。
菌类毒性是如何产生的?至今是个谜团。科学家还无法透彻解释。这是我上庐山时,林学专家张毅告诉我的。
从形、色的角度说,自然界中,可以与花媲美的,有三种:鸟的羽毛,怒放的菌类,昆虫的翅翳。尤其是伞菌,尖顶粉褶菌、白微皮伞、脱皮大环柄菇、日本胶孔菌、辣多汁乳菌、易碎白鬼伞、长条纹光柄菇、嫩白红菇等,它们从土中(腐殖层)或腐木破层而出,撑开小圆伞,绽放出极致的美。
鸟、昆虫、爬行动物,以及小型哺乳动物,都离不开菌类。它们不但爱吃菌类,更爱吃菌类四周的昆虫。山中所见,大部分菌类有毒,甚至剧毒,动物是如何分辨谁有毒谁无毒呢?吃了有毒的菌类为什么不死呢?我不懂其中的道理。动物凭气味分辨吗?动物比人更强大之处在于:个体的哺乳动物有医治自己的能力,就近采食草药解毒,而人必须借助集体的力量解决个人的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去医院就医。
山谷处于混交林地带,有乔木有灌木,有针叶林有阔叶林,还有竹林。溪涧边以乔木林为主,空隙之处有许多矮灌丛和草坡。虽然是深秋,但树叶尚未飘零,落叶树的叶子处于转黄转红阶段。坡上有灌木、松木、杉木,以灌木居多。而不多的乔木却粗大,高出了山谷的阴面。在一棵斜倒在山坡的巨木上,长了叠瓦状的环带小薄孔菌,菌盖树腰。我掰了掰,菌干硬,和树皮胶合在一起。
水中石块光滑,露出水面的部分生了油绿的苔藓。白沙在水旋转的地方回旋。有的石块内凹,积了沙子,菖蒲于此生根。把这样的石块搬回去,随意往木桌摆放,便是绝佳盆景。但无人搬 —— 走路都艰难的山谷,谁会搬一块石头呢?
两只鸟在水中洗澡。什么鸟呢?看不清,黑黑的羽毛,像乌鸫也像噪鹛。有许多鸟爱洗澡,像姑娘爱梳洗。鸟不怕冷,何况太阳已经照入了山谷。开阔处,有一片枫香林淋着阳光,黄黄红红。我和万涛不约而同地惊呼了起来。在阴面,看见被阳光照射的树,光线出现了奇异之美。这时我才发现,山谷很少听到鸟鸣,偶尔有几声啼鸣传来,也是清脆、孤怜、短促的。除了涧水汤汤之声,别无他声。哦,还有我和万涛的脚步声。我们似乎有了默契,都不怎么说话,生怕人语打扰了山谷的清寂。射进枫香树林的阳光,加深了这种清寂。我便觉得,阳光是清寂的,或者说是清寂的一部分。树和树叶也是清寂的一部分。微风中树叶晃动的声音也是清寂的一部分。南朝梁国诗人王籍有诗《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他把“山幽”写出了哀痛。我觉得他尘念太深。想归隐就归隐去吧,何必活得那么悲苦呢。人就是那涧沟里的石头和白沙,凭水摆布,冲洗冲刷,还得每年遇上山洪爆发。
做了两次准备,我想下到枫香树林。相对于山道,林子在低洼地。山道边的山坡太陡,灌木太密,下不了脚。我只得站在山道看林子。我心里想,若是去了枫香树林,肯定会有美好的发现或美妙的体验。林密树高,但树并不粗,大多是碗口粗。树直条而上,挺拔直耸。它们在争夺宝贵的阳光。在秋冬季,即使晴好之日,这片山谷的日照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其实,每次进入森林,我便很讨厌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1809年2月12日—1882年4月19日)。我讨厌他提出的进化论,让人类的“丛林法则”合理化。阳光均撒树林,各自竞长。它们共生在一起。最好的法则便是“共生关系”。
出了这片山谷,山梁往外张开,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更深的山谷出现了眼前。山谷之下是一个叫畈心的村庄。涧水喧哗,飞泻而下。山腰上,被挖了的竹林,露出新鲜的黑土(腐殖层)。这些日子,山林里有许多挖冬笋的人,还有许多砍毛竹的人。毛竹横七竖八地堆在山道边。出了竹林,山道陡然收窄,大坡度而下。山道被雨季的雨水冲刷出了深深的坑道 —— 山道成了临时泻山洪的河床了。我才辨别出来,山体都是焦土,十分贫瘠。在这样的山上长出高大乔木,真是难为树了。像贫民窟的孩子长得圆滚壮实,真是没有辜负了食物的心愿。植物并不嫌弃泥土是否贫瘠,只要落地生根,枝伸叶展,它就有办法“化腐朽为神奇”。我们就说非常普通的枫香树,在不积水的地方,无论是在变质岩、砂砾岩、泥岩、粉砂岩,还是在碎屑岩、花岗岩等山体,枫香树的根像钻头一样往下探,根须四散,尽可能汲取土层养分。我们看到山上的枫香树,没有哪一棵是病恹恹的。槭科树的生命力更强大,在岩石缝也能长得尽可能高大。
山道太窄太陡,我只得横着脚,一步一步,以后退的方式走下去。右边的山上是针叶林,但略显稀疏,蕨类植物覆盖了山体。左边的漏斗形山谷,长着青幽的阔叶林,间杂着不多的毛竹。溪涧藏在阔叶林之中,流淌声隆隆隆隆。山谷有了震耳欲聋的回声。
到了山脚下,溪涧被引入两个巨大的圆形水池 —— 畈心人饮用水的蓄水池,村民用水量不大,漂缸(方言,漂缸即水大量溢出水池)得厉害,哗哗直射,注入畈心溪。作为一条山涧已终结,和别的山涧水汇合,化为溪,淌过十里山湾,流入丰泽湖。我看了一下时间,从海拔800米涧水源头而下,我已走了约两个小时。山道不是很长,而是难走,且我走走停停。当地山民徒步下来约需四十分钟。我并没有看到山龟。或许是深秋,山龟已冬眠了;也或许山龟本来就是很懒动物,喜欢藏在石洞里。其实,山龟是十分神秘的动物。漫画家丁聪总结自己长寿经验:多吃肉少运动。十余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老先生这个访问,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聪老先生的长寿秘诀,是不是来自山龟呢?山龟正是这样的。
在五府山山脉,我发现溪河(畈心溪、金钟溪、甘溪、毛源溪)的河床都堆满了石头。石头一般是桌凳大,鹅卵石饭碗大。石头来自山上,被洪水带了下来。顺溪而下,徒步五华里,到了上盖竹洋的马路口。这里是中心村畈心。万涛说:我们登山回盖竹洋。他体力充沛,又常在户外走,不惧登山。
还是等车,请一辆车带我们上山。我说。
盖竹洋是空壳村,无车上山。一辆带货的电动车开了过来,我招了招手,司机停了下来。我说:带我上盖竹洋,付你钱。司机看了看山,不说话,发动车子,开走了。过了半个小时,又来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我直接招呼司机:给五十块钱,送我上盖竹洋。司机很愉快地收了钱。上山的马路太陡,颠簸得厉害,我的腰都被颠得裂开了。万涛说:十五分钟的山路,给五十块钱,给多了。
在盖竹洋,我喝了一大碗热水,疲乏一下子消退了。我又去野草地。在傍晚时分,鸟,尤其是雉科鸟,会去那条浅沟里喝水。我得把自己藏在林子里,看鸟喝水。
浅沟的水很羸弱,几乎流动不起来。这里是溪涧的源头。溪涧汇集了两道山梁的渗水,有了汤汤之流。溪涧的流程也是收集水的旅程。大河大湖也因此形成。
对于一座山而言,溪涧非常宝贵。涧流声与鸟鸣、风声、雨声,合奏了自然之声。溪涧还造就了自然生命世界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