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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大通时光

2023-03-30抒情散文徐贵祥


奉命赴皖,第一站就到了巢湖边上的三瓜公社。同朋友一聊,才知道三瓜不是瓜,公社也不是记忆中的公社。此地有几个自然村,东洼、西洼、南洼,外地人听当地人讲话,听得不甚明白,……

奉命赴皖,第一站就到了巢湖边上的三瓜公社。同朋友一聊,才知道三瓜不是瓜,公社也不是记忆中的公社。此地有几个自然村,东洼、西洼、南洼,外地人听当地人讲话,听得不甚明白,七传八传就成了冬瓜西瓜南瓜。近年振兴乡村建设,有识之士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投资开发,造景观,建民宿,办学校,种花卉,把个穷乡僻壤打扮得花枝招展。对外叫个什么名字呢,有人灵机一动,叫三瓜公社吧。这个名字绝妙,既有乡土气息,又有时代印记,将错就错,错上加错,负负得正,错也不错。

最近几年,三瓜公社的乡村建设渐成规模,重点打造了南瓜电商村、冬瓜民俗村、西瓜美食村,农民住进了楼房,地上开满了鲜花。

走出“半汤乡学院”教室,迎头看见一面白底山墙,上面一行大字:创业不必去远方,家乡一样铸辉煌。口气有点大,也很有感染力。站在山墙下面,我对同行说,从今天起,三瓜公社又多了一瓜,傻瓜。我愿意到三瓜公社当一个傻瓜。多年在外工作,假装很聪明,假装很能干,其实没有创造什么价值。看到三瓜公社的社员如此快乐地生活,我真想来当一个傻瓜,耕地施肥,炒卖傻子瓜子,也算做点有用的实事。

离开三瓜公社,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三瓜公社固然是振兴乡村的经典之作,但是如果乡村建设全都复制三瓜公社的模式,都去种花搞旅游,那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有自己的优势劣势,要因地制宜扬长避短。前不久我还在一篇文章里呼吁,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可是真的脚踏实地,更像农村的农村应该是什么样子,却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顶着秋后的烈日,一路辗转,来到铜陵的大通,停车后脚刚踏上地面,我真的成了一个傻瓜。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农贸市场,脚边不到十米,卧着三只冬瓜,最大的一只,直径近尺,半人高。我以一个老兵的常识估算,用这只冬瓜炖肉,可供一个连队美美地吃上两顿。这只冬瓜,可真有耐心。

走在街上,听当地文史专家吴华如数家珍地介绍大通的前世今生。据说这是全球唯一铺设正方形石板的古街,一路走去,看见“夏洪兴老秤行”“小上海钟表行”“澜溪书院”“闲贤茶馆”……时光,在大通放慢了节奏,这个在明清时期就同安庆、蚌埠、芜湖并称为安徽“四大商埠”的古镇,似乎还定格在往昔的诗意岁月。我注意到,摆渡的轮船已经拉响了汽笛,从和悦洲到大通街上卖菜的菜农还是不慌不忙。难道,他们知道轮船会等他?

路过一个摊位,看见两个穿着得体的女孩,正微笑地看着我们。我走到摊位前,顺手拿起一个画框,里面镶嵌的是一幅素描画,远山、近水、小桥、轻舟……一番交谈得知,这两个女孩都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她们不想参加应聘,也不乐意考公务员,就愿意回到家乡,摆个摊子,画自己想画的画,挣自己开心的钱。

离开卖画姑娘,前往大通理发店。一进门,看见一溜四尊老式德国进口转椅,古色古香。理发师是一个红光满面、衣着整洁的老人,名叫陈家远,发型一丝不苟,衬衫一尘不染。乍一看,像一个教师。一问年纪,八十二岁,居然还在做“顶上功夫”,还能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有理由认为他比我过得滋润,他比我更知道幸福和快乐的根源在哪里。

吴华告诉我们,在大通,仅仅理发一个行业,就有很多人高寿,最有代表性的是朱友敏师傅,八十八岁还给人理发,九十六岁去世。跟朱师傅相比,陈家远算是后起之秀。同陈师傅一起工作的,是一个年轻人,名叫施汉成,今年才七十三岁,再做十年“头等事业”,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高寿的不仅是理发师,比如和悦洲上的老奶奶鲍小友,还有作家黄复彩的母亲,都是一百多岁离世的。最让我感慨的,还是“大通茶干”的非遗传承人王有德,一百岁了,还经常到理发店下象棋,他的夫人九十六岁了,每天还喝半斤白酒。

大通为什么叫大通,有很多说法,各有各的道理。本人浅见,无论哪种说法,应该都和大通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

大通――通海、通江、通地。那座不大的长龙山,平地而起,拦住了水的去路,于是形成奇观,大海从这里回头,长江在这里拐弯。通海,海那边是海洋文明;通江,江上游是农耕文明;通地,地下连着铜矿,矿山有移民。多元文化交融,使得大通人见多识广,聪明、务实、淡定。

大通古镇,被一条名为鹊江的支流分为两个部分,主镇区又名澜溪,同和悦洲隔江相望。下午三点半左右,离开澜溪老街,乘小客轮前往和悦洲观赏江豚。本来,轮船已经离开了澜溪码头,忽然看见一个女孩从码头上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边挥手一边打手机。不多一会,轮船便掉头了,原来有两个外地游客也要到和悦洲上观看喂江豚,过了这班轮船,就赶不上点了。我们在甲板上被晒得浑身冒油,难免心焦,可是转念一想,同是千里观豚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大通的人大通的船,真的很有人情味。

踏上四面环水的江中小岛,目之所及,百年之前修建的圣公会大教堂、盐务招商局、国立十六中等老建筑……这块与城市若即若离的土地,鸡蹲在树上,丝瓜吊在墙上,冬瓜躺在地上。人心平气和地劳作,狗四平八稳地散步。

在一个幽静的巷子里,看见一对夫妇用手推磨,男的磨的是芝麻粉,女的磨的是辣椒糊。时光就像芝麻和辣椒,从小小的石磨里流出,散发着慢生活的气息。和悦洲的田园,是我近几年见到的最古朴、最安静、最有诗意的风光。

很快就到了“中国好人”张八斤的地盘,这个精瘦的汉子拎着一只塑料桶,里面装满了经过挑选的小鱼,一把一把地抛撒,从容不迫,精确制导。不多一会,但见江面泛起涟漪,几只黑里透红的江豚从远处游过来,摇头摆尾地扑食,还不时地跃出水面,喘口粗气。与其说它们是在觅食,不如说它们是在向张八斤撒娇,翻着跟头跳舞。

张八斤干这行十几年了,据说他同每一只江豚都认识,从年龄到性格到身体状况。他不仅养护江豚,抢救江豚,还能给江豚问诊治病,倘若哪只江豚病了,他能在第一时间对症下药。《经济日报》有一则报道,“看到一头江豚的鼻子蹭破皮,张八斤特地往一条半尺长的鲫鱼口中塞了一颗绿色胶囊状消炎药,然后把鱼往受伤江豚游弋的地方抛去,看着这头江豚把鲫鱼吞下……”

返回澜溪途中,看见一段老街,基本上是废墟了,间或有一两户人家点缀其中。站在路口眺望老街深处,夕阳落在断垣残壁上,犹如古代沙漠上的城堡。

吴华介绍说,和悦洲原有三街十三巷,抗战时期这里进行过艰苦卓绝的大通保卫战,在战争最严酷的日子里,老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逃难,居然还创作了民谣《十不舍》――一不舍和悦洲上的繁华世界,二不舍大关口的白姜小菜,三不舍芝兰茶馆的包子烧麦,四不舍万春的瓜子一嗑两开,五不舍生源的茶干一个铜板两块,六不舍五月端午的龙舟竞赛,七不舍洄子巷大戏台上的拉拉拽拽……哈,这就是大通人的性格,苦中作乐,风趣幽默,即便是在逃难途中,也没有放弃人间烟火。

因为一到大通就一头钻进古镇的肚子里,还没有来得及观赏澜溪老街的外景。站在和悦洲的码头往东眺望,透过眼前的垂柳,但见鹊江东岸云蒸霞蔚,参差不齐的楼房中间,耸立着一个方形立柱建筑。

这是大通古镇最高的古建筑,一个中国人出资修建的,因为这个人买彩票中了大奖。中奖本来是好事,但是一个小生意人中了大奖,一夜之间暴富,却成了一个负担,于是乎慷慨解囊,将中奖所得钱财悉数捐出,建造了一座中西合璧的钟楼。

在大通众多的长寿者中,钟楼也算其中之一。鹊江两岸,一切都是慢慢地生长,包括那些百岁老人,也包括那个慢吞吞地把自己长得肥猪似的冬瓜,还有,与钟楼相伴的那棵两百多岁仍然生机盎然的老槐树。

听说,西班牙人和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建的教堂已经在一百多年间的时光中,先后被各种原因击倒,只有钟楼还在。新中国成立后,钟楼一直被当作瞭望塔,一旦周围发生汛情,特别是火灾,值班人员就会登上钟楼敲钟报警。

如今,已经很难听到钟声了,但是它并没有消失,它仍然存留在老大通人的记忆中,盘旋在新大通人的想象中,伴着大通人,理着发,喝着茶,讲着故事,卖着冬瓜,品着茶干画着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时代赋予我们的美好生活。

大通之行,不虚此行。什么是更像农村的农村?我的答案是,让农民快乐的农村,让农民增加幸福指数的农村,就是更像农村的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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