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雁过
大雁飞过的时候,天不高,云也不高,太阳高不高看不见,浓厚而铅灰的云浪把太阳淹没了。空间却是旷阔的、透彻的、明丽的,看得见……
我在汾河岸上走过的时候,大雁也在汾河之上飞过。
大雁飞过的时候,天不高,云也不高,太阳高不高看不见,浓厚而铅灰的云浪把太阳淹没了。空间却是旷阔的、透彻的、明丽的,看得见东山西山的青黛以及南北诗一样的远方。
一场多年未遇的连绵秋雨初歇之后,汾河上的城市换了一遍空气,城市里的楼群换了一层光彩,楼群间的花草树木换了一派色泽,大雁就由远而来拜访清秋里的汾河了。
雁群飞得也不高,据说大雁是可以飞到万米高空的,但大雁在汾河上空飞得并不高,似乎比汾河岸畔的城市楼群也高不出去许多。
雁群飞过一座桥,飞过又一座桥。雁看到,汾河之上,居然有一座桥,构筑成为一只现代的、银色的大雁形象,凝固地飞架在汾河的碧波之间,雁们于是嘎嘎嘎嘎地欢悦起来。
于是在天空写上一个“人”字,沿着汾河,嘎,嘎,嘎,慢慢飞过。它们是想看看雨后的城市吗?是想亲近蓝色的汾河吗?抑或,是想在汾河之上寻找自己祖先的雪泥鸿爪?
我站在汾河岸上,看着雁群飞进由远而来的历史。
雁群飞飞,飞进了汉武大帝的秋风雁阵里。
此刻,汉武帝刘彻恰泛舟北上,由黄河渡入汾河,立在金碧辉煌的皇家楼船上,要到晋地万荣的后土庙朝拜后土圣母。汉武帝踌躇满志,心潮逐浪,把酒极乐于天地之间。然而也就在他突然俯仰之间,天上,白云秋雁御风而过,地上,黄草素波滚滚而逝,这胸怀抱负犹如胸怀佳人而须臾不忘的一代天骄,竟感怀浩叹,吟诵出一曲千古绝唱《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秋风,白云,素波,雁阵。那时的雁阵就是从汾河之上飞过去的,飞过黄河,飞过长江,飞到南方去了。据说,大雁飞去的南方,不只是中国的南方,而是世界的南方,是赤道或者非洲更远的南方。如此飞来飞去,雁阵年年过,河汾日日流,水把人流老了,雁把人飞老了……即使这一代天骄,或者,越是这一代天骄,就越发地慨叹人生易老,人生易逝。是啊,河汾俱在,江山俱在,帝王或者凡人,人生皆如这雁去水逝,将不复存在。
雁群,你感觉到你给汉武大帝带来的千古悲伤了么?
雁群飞飞,飞进金代诗人元好问的汾河雁丘里。
此刻,汾河畔匆匆走来一位赶考的书生,却意外与一位捕雁者相遇。捕雁者忐忑地告诉他:我早晨捕了一只大雁把他杀了,另一只本来已逃脱的大雁看到同伴被杀,不但不逃了,反而哀鸣着从天空一头栽下来,撞在地上,死了,你说怪不怪?书生听了,悲从中来,花钱买下两只大雁,把它们埋葬在汾河上,并命名这雁坟为雁丘,写下一首《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雁丘就在这汾河之上,雁的爱情也在这汾河之上。这恰印证了一个说法:雁不独活。雁不独活的精神屡屡被赞,而不独活的大雁却屡屡被杀。自然社会总缠绕于自相矛盾。元好问的《雁丘词》推崇大雁忠贞不渝的爱情,这其中却是人类对大雁的残忍击杀。山西古晋剧《汾河湾》中,打雁,也居然是古人的一种生活。而今,不独活的大雁作了土,葬大雁的诗人也作了土,雁丘词却千秋万代。如元好问所预言,我来访雁丘了,雁来访雁丘了。雁丘沉重。
想想,雁群,哪里又忍受了元好问这悼雁的悲哀?
雁群飞飞,飞进明代诗人张颐的汾河雁行里。
此刻,张颐逡巡在汾河岸畔的夕阳里,夕阳的余辉把汾河上的诗人、诗人背后的太原城,以及出入古城和来往于渡口的人们,都笼罩在云蒸霞蔚里。汾河左岸的太原城,犹如一幅清明上河图,汾河右岸的西山,恰似一幅千里江山图,两幅图画之间,南来北往的商船,东渡西运的舟楫,惊起了一片雁飞。于是,诗人张颐写下了一首绝咏《汾河晚渡》。
山衔落日千林紫,渡口归来簇如蚁。/中流轧轧橹声清,沙际纷纷雁行起。/遥忆横流游幸秋,当时意气谁能俦。/楼船萧鼓今何在?红蓼年年下白鸥。
看看,这时,汾河岸畔,那苍茫的大山里,生长的,居然是千林,是红蓼;草木沙滩,那看不见的地方,飞起的,居然是大雁,是白鸥。汾河中轻轻的摇橹声,居然就把平沙水草间的大雁惊动起来,飞上天空,与盘绕飞旋的白鸥交织在一起,织出一幅天水鸟唱图,织出一幅自然不朽画。只是,在这样热烈的自然背景中,在这自然天籁里,人虽熙熙,然都皆老去。纵然汉武大帝那样无人能俦的一代英雄,也熬不过自然天地里的草黄草绿雁来雁去。
雁群,雁群,你看到张颐诗里飞起的雁行了吗?
雁群飞飞,飞进当代诗人梁志宏的雁踪期盼里。
此刻,诗人行走在汾河水边。汾河,虽然不再是汉唐时代的浩浩荡荡,不再是金元时代的沸沸汤汤,不再是明清时代的滚滚滔滔,甚至不再是当代之初的哗哗啦啦……但汾河经历了断流、污染、复流、清流之后,终于归来。归来已是现代再生,归来已是亦梦亦幻,归来已是美轮美奂。然而汾河,似乎缺了什么。缺了什么呢?诗人终于《突然想起大雁》。
秋天踩着霜白赶路/风把蓝天吹得空阔 清爽/望朵朵白云和纸鸢恣意抒情/突然想起大雁,那栖息于汾河湾/穿越李白范仲淹元好问诗意的雁声/久无踪影,不见秋气里雁阵远翔/我来叩访汾岸雁丘,调取当年/元好问行走河边招手蓝天雁唱/那一道落雁殉情的电光/那一声诗人掩面之悲怆/一曲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见雁影,我心若逝水情寄何方。
这时,汾河之上,已经没有了大雁,没有了汉武帝的枯草素波南飞雁,没有了元好问的汾河滩涂殉情雁,没有了张颐的汾河晚渡雁行起,只留下一座巨石竖立的雁丘,也已不是古时原初的模样。如此,纵是有多少人来看雁丘、寄爱情,然而,雁丘上不但没有了雁的影子,长空里也不见了南来北往的雁踪。不见了雁的踪影,殉情之雁的那份绝世之爱,人世之间的那份旷古之情,也似乎难以有所依附有所寄托了。大雁啊,何时归来?
雁群,在梁志宏的企想里,你可看见那个惆怅的背影?
而今,诗人的怅望,不再是怅望。
在汉武帝的“雁南归”2000多年之后,在元好问的“雁丘词”1000多年之后,在张颐的“雁行起”500多年之后,在梁志宏的“雁阵远”不多年之后,雁群,终于又过汾河。
雁群飞过汾河,不再是萧瑟悲秋。汾河的现代水域里,汾河的生态湿地上,汾河的彩色林带间,已经万鸟群集,群鸟和唱。汾河,已经成了一个诗意的音乐的生灵栖息的世界。
天鹅来了,黑鹳来了,红嘴鸥来了,白鹭来了,翠鸟、花凫、鸬鹚、大鸨,红隼、大鵟、鸳鸯、苍鹭,秋沙鸭、白骨顶、大苇莺,东方白鹳、白尾海雕……许许多多,都来了。
许多没有见过的南方的鸟,落在许多没有见过的北方的树上,落在没有见过的南北的草间,于是,许多的 “鸟人”伸出长长的镜头,聚焦了金秋里的鹅、鹳、鹤、雁……
当雁群飞过的时候,已经有大雁就栖息在汾河水域。它们看到雁群,便鼓起翅膀飞离水岸,嘎嘎嘎地叫着,似乎在欢呼着想要雁群降落,又似乎在呼唤着想要追赶雁群。
雁群飞着,向南,向南,向更南的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