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回春色秋光里
“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中的这一句开宗明义,二千二百多年来,成为大多数人们对秋天的一种共通情感。欧阳修《秋声赋》更对之展开了具体的分析,从秋天的萧瑟看到人生的老去,不复少壮而即将步入晚年。叹已往之既逝,知来日之无多,悲哉!秋亦胡为乎来哉!
在瑟瑟秋风里,却有一种花以如春花般的明艳光华,给历代易于悲秋的骚人墨客以慰藉,这就是芙蓉花——为区别于荷花的又名“水芙蓉”,有时专称“木芙蓉”。其实,它不过是落叶灌木而已,与草本的蜀葵等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相比于一切秋花,包括同为锦葵科的木槿、蜀葵、秋葵的老气横秋,它完全可以看作是“秋天里的春花”。那种青春的风韵,娇艳、郁茂、明媚、华贵、雍容,简直可以与牡丹相媲美!仿佛就像是王昭君,因为毛延寿的恶作剧,造物主在安排她的命运时,竟把她错嫁给了西风苦寒。然而,正如王安石的《明妃曲》所咏,这也为冷漠的秋天送来了一道靓丽柔情的风景。
由于几乎没有争宠者,所以,歌咏秋花,历代人的青眼之于它,简直“三千宠爱在一身”而尽其悲欣哀乐、慵愁喜悦的仪态万千,如唐李嘉祐的“平明露滴垂红脸,似有朝愁暮落悲”,柳宗元的“盈盈湘西岸……丽影别寒水”,宋徐铉的“晚摇娇影媚清风……不知歌管与谁同”,王安石的“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而尤以杨万里的《拒霜花》最得其风华可怜:
木蕖何似水芙蕖,同个声名各自都。
风露商量借膏沐,燕脂深浅入肌肤。
唤回春色秋光里,饶得红妆翠盖无。
字曰拒霜浑不恶,却愁霜重要人扶。
到了绮罗香泽的诗馀中, “人面芙蓉相映红”的形容,就更多见不吝笔墨的以形写神、怜香惜玉了。随便从宋词中翻检, “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 (范成大《菩萨蛮》), “青春花姊不同时,凄凉生较迟。艳妆临水最相宜,风来吹绣漪” (吴文英《桃源忆故人》), “似佳人独立倾城,傍朱槛暗传消息” (晏殊《睿恩新》),“酒肌红软玉肌香,不与梨花同样”(周紫芝《西江月》), “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薰冷艳,云髻袅纤枝” (晏几道《临江仙》), “爱他楼下木芙蓉,妆罢三千美女出唐宫” (无名氏《虞美人》), “低疑洛浦凌波步,高如弄玉横空” (杨泽民《塞翁吟》), “翠奁空,红鸾蘸影,嫣然弄妆晚。雾鬟低颤,飞嫩藕仙裳,清思无限……最好似阿环娇困,云酣春帐暖” (黄公绍《花犯》)……
众所周知,京剧以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并称“四大名旦”,如果加上后来“四小名旦”中一枝独秀的张君秋和老旦开派的李多奎,试用不同的花品来比兴这六大名旦:雍容华贵,牡丹可比梅派;幽咽清绝,兰花可比程派;劲健高爽,菊花可比尚派;活泼俏丽,月季可比荀派;铿锵豪迈,梅花可比李派;而清新明艳,芙蓉正堪比张派。尤其是《望江亭》,作为张君秋的代表作,集张派唱腔、做工之精华,芙蓉的秋江冷艳,最能契其神韵。
我于芙蓉花的“一见钟情”,始于1962年入学高桥中学。9月份开学,到了10月份,校园中一丛临水的芙蓉花便渐次地开放了,实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花!入冬之后,花叶尽脱,只留下一丛一人多高的秃枝,一根根地从根部散漫开去,颇碍美观,园艺工人便把它们齐根截去。我向工人叔叔讨要了一根,回家斩成20厘米左右的几段,扦插在屋后河塘的岸边。想不到第二年都活了!发芽、抽枝、开花。这是我贫困时期最早栽种的观赏植物,直到1966年深秋由于种种主客观的原因而把它们刬尽挖绝。
1973年后,我常去浦西向前辈问学。当时的衡山路、复兴路一带,所居住的名家最为集中,所以也走得最勤。在旁边的肇嘉浜路,乌鲁木齐路至吴兴路这一段,中间的绿化带上种植有成片的芙蓉和高架的紫藤。春和景明则一片紫光繁缨,秋高气爽则满目嫣红翠碧。今天的上海,条条马路花团锦簇;但当时,在我的印象中,撇开公园不说,似乎只有肇嘉浜路的这一段称得上“花园马路”。谢稚柳先生于此际多画落墨芙蓉花,程十髮先生则多画印象紫藤花,在一定程度上便是受这一段景观的影响而启发了灵感。我于访师之余或访师不遇时,也常去那里观赏写生。
我画芙蓉,一开始当然是学谢老的落墨法,但陈佩秋老师告诫我应该从宋人开始。由于我当时对中国画的认识偏向于写意,再加上其时陈老师也在画八大,所以没有在宋人上用功。直到1980年代后期,才从头开始按照陈老师的要求临摹、写生、自运。
由于上海的芙蓉都是园艺景观植物而罕有野生的,所以,丛生的枝条,每一根都直上而没有分叉,花、叶缘枝逐层向上腋生,至梢头簇集。包括宋画中的芙蓉,作为苑囿珍葩的写生,也都是这样的形态。温州的吴绶镐兄所画的芙蓉,渍色之微妙,嫣然动人,我真有观止之叹;而其木本的出枝,却不是一根直上,而是有分枝枒槎。我心中暗暗笑他不作写生,而是凭想象用梅花的枝干来分布芙蓉的花、叶。但碍于情面,不便明说。又一年,张索兄邀我与绶镐兄等一起到福建的一个海岛上游玩,走到一处悬崖的削壁,一株曲曲折折的芙蓉花横斜直出地赫然映入眼帘!这才明白绶镐兄的芙蓉实在是有野生真本的,反是我孤陋寡闻了!
古人以“诗画一律”而“相为表里”。所以,我于自己的画尤其是横卷形式的画上也喜欢题写诗文,芙蓉画当然亦不例外。大体上,我50岁之前多作词而且是长调;55岁以后罕作词而多作诗;65岁以后罕作律诗而多作绝句。这个转变,过去沈轶刘、谢稚柳先生也曾给我谈到过他们的体会。沈先生的说法是“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而以绝句的形式为“境界更高”;谢老的说法则是“渐老渐懒,只图开心”,而以绝句的形式为“方便省力”。这一阕咏芙蓉的《贺新郎》,不知是作于哪一年了,记得是题在一个绢本的手卷上的:
春艳秋风暖。正凝眸、云颦弄影,浅红轻浣。妆罢娉婷娇倚处,翠袖脂痕婉娈。人道是、湘灵九畹。玉润冰明霜露冷,更临江流水清凉散。听雁阵、咽声软。芙蓉应嫁金香辇。问东君、凭谁牵引,一丝红捻?金谷沉香皆无份,绿野平泉谁馆?误入了,塞门僻远。梦醒鸳鸯彤绡薄,望高天爽气清新染。多绚烂、自圆满。
不免有刻意用功、极尽雕饰之处。但当时老一辈人曾给我这一类的词作以溢美的评价,喻蘅先生在指导我的信中,甚至称我为“建融词人”。
嫣红浅笑绿云深,凉露轻霜九月春。
一片江南今又是,当年金谷唤真真。
这首咏芙蓉的绝句是近两年间题画的即兴口占——更准确地说是无兴口占——之作。一种无欲、无求、无事、无为的敷衍了事,渐渐习成自然。可惜再也没有前辈来指导我了。 “悲哉!秋之为气也!”
所幸的是,我们还有芙蓉。它的另一个别名“拒霜”,似乎更加励志。虽然,我们抗拒不了秋天的到来,“黟然黑者为星星”;但有了芙蓉,我们就有青春不老。 “渥然丹者”并未全“为槁木”,我们“亦何恨乎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