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10期丨乔洪涛:湖边书
七月盛夏的湖已与四月的春水大不相同。
耕湖之后,湖水一天天涨起来,绿起来。水藻从湖底云一样腾空而起,丛林一般在水平面下蔓延,这真是奇怪的植物——一生都……
生长的湖
七月盛夏的湖已与四月的春水大不相同。
耕湖之后,湖水一天天涨起来,绿起来。水藻从湖底云一样腾空而起,丛林一般在水平面下蔓延,这真是奇怪的植物——一生都生长在水里,长久的浸泡并不能腐烂它的根;叶子也不伸出水面吸收阳光,但却是那样的绿。它有点像海洋里的珊瑚,但蔓延的速度比珊瑚能快上一万倍。它的叶子成波浪形,叶边有锯齿形的刺,与海带应该是一个类别,但它不需要盐分。在浅水的湖底,最多的就是这种水藻,多到能把半个湖塞满,那真是一个美妙的世界。我见到过潜水员沉潜后拍出的湖底景象,像一片葳蕤的森林。鱼虾们最喜欢这样的环境,它们穿梭在水藻中,旅行、散步、恋爱、排卵、养育后代。直到六月的一场大雨降临,湖边泥地上的植物长得一人多高了,它们的倒影与湖水里的水藻交织在一起,水和天也连接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更为美妙的世界。有些少年鱼就分辨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了,它们会在空气沉闷的傍晚时分跃起来,从水中跳到天上,又从天上跌进水中。薄薄的参条鱼最耐不住寂寞,常把白色的肚皮翻转过来,让阳光照射成一道闪电。鲤鱼也很雀跃,但很少能飞起来一它们习惯于在水藻中快速摆动身体,黑色的脊背在水面像一群游动的水虫,而迅速弹跳的摆尾,让人看得怦怦心跳。
如果说,四月、五月的云蒙湖就像一个少年,青春的他呈现给我们的是骨骼的形状一一瘦高的身材,修长的手指,半裸上身露出的清晰可辨的肋骨,以及青涩的面容。等六月的那场荒野暴雨倾倒下来,那湖水一夜之间就变得丰腴起来一
水涨得很快,湖畔的草地已经淹没了大半。瘦瘠的曲线向四周扩展,大腿粗壮 起来,胳膊有了肱二头肌 ,手掌变得宽厚,瘦削的屁股也肥硕起来。二十多年前,我 到镇上读初中。刚去的时候几乎是全班最矮小的一个,三年的时间,我个头蹿高了二十公分,饭量增加了一倍。嗓子变粗了,说话开始瓮声瓮气,看见女同学开始脸红,并且不由自主地会瞄向她们的胸部和大腿。夜晚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从未有过的失眠让我辗转反侧,一遍一遍地想那个女孩子的笑。那姑娘也和我一样,刚人学时一点也不起眼,她分在邻班。怎么一转眼,她就高挑玉立像极了一株海棠呢?怎么一转身,她就胸脯鼓鼓,脸上从早到晚 有一层粉红色的云霓呢?
我看到了一座湖是如何成长起来的,是如何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一个青年的。春天的时候,我们骑车到湖边采野花,碧绿的草滩上,星星点点的小花朵点缀得斑斓炫目。我们在草地上打滚,青草的味道能醉倒每一个人。那一片柳树枝繁叶茂,数不清的柳条儿摇曳成"s"形状,成万上亿的绿珠子绿叶儿像帘幕一般虚虚实实。可如今六月的湖滨,那一片柳树像挪动了位置似的,已经伫立在水中央了,它们成了水墨画中的"水柳"。黑色的粗壮的枝丫就贴在水面上,翠鸟在枝头鸣叫,夏蝉紧紧地抱着柳枝歌唱。一叶小船停在岸边,我们撑船过去,从船上攀上柳树,骑坐在繁 茂的柳叶中,也成了一只一只的小鸟。
这才是一个湖妩媚的模样。
它在不断地变化着,冬天有冬天的样貌,夏天有夏天的线条。捕鱼的老者摇着船,每天在夕阳里回来,小小的橡树码头上那根木桩,拴住了一条小舟的梦。七月的水温骤然升高,盛夏来了。湖边的庄稼地里,玉米高粱,深不见边,一人多高的青纱帐隐藏了无数的生命和无数的秘密。大豆叶子毛茸茸的,肥硕的豆虫身子一弓一弓 ,豆荚也开花了,叶子下面的细小的白花,像亮晶晶的星星。毛茸茸的小豆角已经有了雏形,这正是豆翘的年龄吗?
云蒙湖进人了盛夏时间。果实正在成熟,热辣辣的太阳,热乎乎的风 ,还有从湖面蒸腾起的热腾腾的水汽,它们把十万亩水面和几十万亩农田笼罩。六十年前,这里并没有湖,而是一片良田。湖是开垦出来的,那时叫水库,为的是全县近百万亩旱涝保收的庄稼地。那时候挖湖没有机器,只有人工。开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十几万劳力汇聚在这里,有男人,也不乏年轻的女性。他们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戴着白羊肚毛巾。那都是青春的面孔啊 ,一阵鞭炮过后,有人挖下了第一锹泥土。那土真肥啊,肥得流油一一黑色的泥土翻腾上来,麦苗、草种、芦根、粪便、蚯蚓…… ,连同泥土里的生物,一块翻腾起来,阳光照射在黑紫色的泥土上,让人眩晕。有人跪下来,亲吻泥土,亲吻大地。与千年前重耳拜土如出一辙,历史的特写重又闪现。十万亩良田啊,祖祖辈辈深耕的土地,就这样成了水面吗?
他们秋天种的粮食还在生长,他们昨天流的汗水还留有渍迹,他们的祖先一一零散的坟墓还在这里,怎么就动工了呢?"为了我们更多庄稼的旱涝保收,为了全县人民更美好的生活,服从指挥,大干水利,建设我们自己的大水库!同志们,干啊!"震天的号子喊起来,男人光了膀子,一铁锹一铁锹黑色的泥土撇上来,连同着时光沉淀的陶陶罐罐、腐烂的骨殖、墓碑和派坏的棺木,连同那一个丢弃的叫铁城的村庄,村庄的城垛、土墙,各家各户搬不走的锅灶下的温度和土炕上的梦,一同翻了上来。女人们也不甘示弱,独轮车吱吱哇哇转动起来,一趟又一趟,从朝阳到夕阳,从白霜到白雪,玉米秸垛起来的茅棚,就地垒就的锅灶里的玉米糁,还有汗水和眼泪。最后,这些汗水和眼泪都成了湖水的一部分,都生长成湖水的灵魂和主心骨。
从一片良田生长为一片水域,这就是 沧海桑田的现实注解么? 不舍的家园搬迁了,当年的庄稼地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湖泊,一片水,荡漾着绿和希望的湖水,湖水的仓库里,储藏了更多的生命、星辰和梦想。
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人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土地的模样。更多的人知道了湖泊的美丽。盛夏季节,雷电与暴雨会带来更新 鲜的水、泥土与水草的种子,水与水在这里相遇,那些流经更多森林和植物的小溪汇人进来,让湖水越发绰约丰腴,这一片土地也因了这些水变得更精气十足、更宽博厚重。
我知道,此时,盛夏才刚刚开始,还会有更多的水从天空赶来、会有更多的鱼虾从小河里奔来、会有更多的植物从更遥远的山上飘来,这一片湖,还在继续生长。就像这几十年来,它从未停止生长、变化。那一代人,把平原变成水库的一代人,慢慢老去,终究会成为湖泊和泥土的一部分,而这个水库,也会慢慢在时间中褪去人工的痕迹,成长为自然的一部分,成为一个真正的湖。
但我也相信,无论如何生长,它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前生,不会忘记曾经的岁月,不会忘记那许许多多的白天和黑夜,以及它所拥有的每一次呼吸。
放牧云朵的人
在湖里做一条鱼,应当是幸福的。当雪花飘落湖面,冰封十万亩大水,一条鱼在深水里温暖地游弋,呼吸,吞吐,感受到生命的恬淡,是幸福的。当暴雨如注倾泻下来,把遥远的另一座湖另一条河里的水搬运过来,连同那鱼的气味、呼吸、吞吐,甚至情话 ,感受到天水一体的自在,是幸福的。
遥远的美国空间里,梭罗借居在瓦尔登湖畔,劈柴、打桩、覆顶、结网,建造房屋、收拾渔具,把自己交给一片水,交给远 离城市喧嚣的原野和星辰,并用文字记录日常,让我们都与他有了相通的情感,至此,瓦尔登成了走进历史、跨越空间的一座湖。瓦尔登,那一汪比云蒙湖小很多很 多的碧绿又深邃的水域,住进了每个人的身体,成为自然主义者身体里的一座天池。还有那个在大地上观察生活记录岁月的诗人苇岸,那些大地上的事情,那些简单到可以忽略的日常,一棵树,一片麦田,就那样变成一个字、一行字,镌刻进岁月的扉页上。它们活着,水灵灵地活着,还将永远地活下去。而这一片水,如此浩大,如此纯净,我又该如何记录和书写呢?
我曾冥想这湖中到底有多少鱼虾,这水里到底有多少翡翠。但是,这怎么可以计算呢?一场大雨,就可以让湖面扩大几十亩几百亩;一场盛夏的情事,就可以孕育出万亿条活跃的生命。就在七月,我驾车环湖,穿过蜿蜒的湿地,和起伏的山岗,湖风自由地吹来,鱼腥味灌满了鼻孔,我绕湖一圈,又一次丈量了它。这是一座活着的湖泊,湖边有大片的草地,草地上有成群的低头吃草的牛羊;湖风吹动湖水荡漾出波纹,波纹里响起来水浪的呓语。当水变得浩瀚,视野就会变得虚幻。有几次,我不得不停下车,重新确认环湖路的走向,确认湖的方向。湖并不规则,两岸遥遥相望,一座一座的矮山毗邻而生,行到山顶,下车远看,只见碧波摇曳,水像是没有了岸的束缚。再远处的湖面,已经折射到天上去了。有白鹭在湖心岛盘旋起落,也有野鸭子凌波微步般在水面上划出一条水线。
夏天的时候,诗人老四和小说家魏思孝来看湖。老四为山和水写下了组诗。那一个下午,我们本来约着谈谈文学,可在一个湖面前、一片水面前,谁也没有了开口说文学的兴趣。在一座湖前沉默、发呆,都不是丢人的事。那一刻,时间在湖边停顿了,我们三人仿若成了历史中的人。但盛夏的湖和天气一样多变,热风一转,一丝凉气吹来,接着湖面上有雷声滚过,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从对面涌过来,很快把天空压得很低。空气变得冷冽起来,顺着湖面吹过来的风,很大。雨紧跟着也来了。我们在湖边驿站的观鸟台上避雨,那是一处三层楼高的建筑,登上顶层,偌大的玻 璃正对着湖面。万千条砸落的雨箭射向湖面,像是张艺谋《英雄》中攻城齐发的铺天 盖地的箭矢。那真是壮阔的场面,天黑得 宛如傍晚,大风裹挟暴雨劈头盖脸,风雨从两侧敞着的露台刮进来,我们的衣服全湿了。
"太爽了。"虽然内心有一些恐惧,但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几乎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自然的馈赠,就这样在一座湖边,在七月的下午,变成了现实。
"快看,那些鱼,飞起来了!"魏思孝指着湖面喊。
果然,大雨落水的瞬间,有鱼顺着雨柱飞出来。它们顺着往上弹跳,像运动会上的跳高运动员。
"湖沸腾了!多么盛大的节日,原野的盛宴!"老四喊。
真是一场盛宴,哪怕是远方而来的
水。它以这种方式从天而降,覆盖一座湖。观鸟台一楼有一个牧羊人,他也进来避雨。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群白色的山羊和绵羊。那些羊"咤咤"地叫着,它们像人一样在驿站里面隔着窗户向外观看。刚才它们吃草的草地已经覆盖在一片白色的水汽中,一艘搁浅的破旧木船 ,任凭雨水冲刷。船倒扣着,船底朝天。大雨珠落在上面,发出嘛里啪啦的声响。几只野鸭子蜷 缩在木船下,时而发出嘎嘎的几声叫喊。
盛夏的湖水瞬间涨起来,从湖边田野流出来的小溪纷纷汇人其中。那些水很浑浊,带着泥沙,"到处是粗壮的杂草和砾石/一棵树,不知在高处思想什么/蓝尾鸟在树冠中回忆着/天空因凝视得太久/一会儿就下起了雨/彗星在山上闪耀/风戴着王冠/更远处的白色轻烟/缓缓的/像一只伤心回家的动物"(江非诗句)。一群羊,如此洁白,在七月的湖畔,与戴斗笠的牧羊人、写诗的老四和写小说的魏思孝一起,让我陷人了沉思。
前不久,因为一次远行,我得以有一次从天上看水的经历。飞机即将降落的时候,从这一片山区低低飞过。我在舷窗边坐着,低头一看,白茫茫一片水就在脚下。
啊,云蒙湖!
十万亩湖面从天上看并不显得阔大,在青茫茫的群山之中,仿若一面镜子。飞得太低了,机身飘飘摇摇,像一只大风筝,那水仿佛触手可及。在水面的周围,是并不规则的碧绿的镶边,七月的绿茵,仿佛 深邃的蓝天。
好多云。一堆,一堆;一片,一片。白色的云朵,像棉花垛,又像冬天大地储留的雪堆。它们移动着,变幻着,在天与湖之间。哦,那不是云,那是洒满河滩的羊群。
和飞机高飞时看到的云层一样,我看到了湖边的羊群。那些放牧羊群的人,看不清晰,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也像地上的 云朵一样,和云在一起,和大地在一起,和十万亩湖水在一起。
我还忍不住在想,正如我从天上看到它们,那些水中的鱼虾、水藻和湖畔的草木、虫子,它们抬头看天,是不是也可以看 到天上的云朵?是不是也会猜想一个在天空放牧云朵的人?
鱼的断章
水生鱼。
水是鱼的空气,是鱼的天;也是鱼的造物主。这与女娲造人不同。女娲是雕塑家,捏出了人的形状,又以树枝甩泥成类。然后,她抽身而退,留下无数各怀鬼胎的 生命在跌宕起伏的命途中奔波。水不是这 样,它孕育了鱼虾一哪怕就是一汪雨水,数日之后,时间就会给它生命。这些水汪里我见得最多的是草鱼和卿鱼,它们真 是生存高手啊,仿佛从天而降,变魔术般 就出现了。古人说:"草生鱼。"腐烂的草木,诞生生命。从溃烂死亡开始,遇水则活,生命以另一种形态产生。这真让人迷惑,谁能看得透造物主的神奇?这些鱼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还见过天上下雨落鱼的情景,居然还都是些大鱼,暴雨中嘛里啪啦砸在院子里,活蹦乱跳。不知道在鱼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穿越术,抑或是"无中生有"的巫术。
水孕育了鱼,鱼却不离开它一一水成为鱼的日常,成为空气。鱼有腮。多么美妙的词语命名。腮。月是肉的缩写,也是月亮的化身?思呢?吞吐着水,空气在水里,水在腮里。鱼界有没有酒?鱼会不会喝醉?鱼界有没有诗鱼?会不会写诗?海洋里的座头鲸,硕大的存在,优雅的身体,不缓不慢地吞吐一次,就可以喷成一道瀑布。水花四溅,像开出的一朵花。真美。我喜欢鲸鱼,喜欢大象,喜欢一切体态庞大的动物一一它们像尊者,不急躁,不炫技,拙笨是一种大境界。记得好多年前有一个剑戟鲸千里寻亲的故事,那是一个让人感动、落泪的故事。那么大的鱼,情感那么充沛,也有"心",不知道它会不会哭。泪水淹没在海水里,我们看不到而已。《逍遥游》中北海的鲲鱼,"不知其几千里也",真大啊!"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好大 一条鱼啊,庄子真是大文学家,否则,咋能有这样的想象力?那只鸟也够大的,"垂天 之云",大到只能用譬喻来描摹了,谁见过?
大鱼,大鸟,大象……太阳。太阳也是大的,太是比大还大的大。美国有一部电影《金刚》,主角是一个巨大的猩猩 ,跨越科目的恋爱,故事凄楚,那么庞大的动物,爱上的是一个小小的人类的姑娘。姑娘芳心暗许,也爱着它一一它太大了,大到有爆棚的安全感,大到超越了类别的爱油然诞生。这个电影的构思真的够大胆,这种"大"突破了人的想象,就像庄子说的那条鱼、那只鸟,大到让人吃惊之后会爱上它。"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李白也是大的,大人物。他写的诗也是大的,"白发三 千丈""疑是银河落九天""黄河之水天上 来"……李白是第二个庄子。过了几百年,上苍赐给了我们一个李白与庄子呼应,否则,庄子会太寂寞了,而人就会太功利现实了。"他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李白 就是一条大鱼,一只大鸟。他在文学的天空飞翔,他就是文学大山上的"金刚"。
在海洋展示馆,我看到玻璃体内游弋的鱼。它们千姿百态,千鱼千面。小的成群,大的独处。也有鲸鱼,但都是小小的。鲸鱼小了就没意思了。但大鱼属于海洋,怎么可以属于玻璃窗呢?君子不器。更不会在壁柜上展览它们性感的摆尾和自在的游弋—人类会嫉妒的。人人都有一颗嫉妒的心啊,怎么会允许鱼比人类自由?
大鱼让人兴奋。这几乎是一条铁律。别说大鱼了,水中的小鱼,就让人兴奋不已。看看那些喜欢垂钓的人就知道了,哪 怕只能钓上一条小鱼,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也值得他们付出白天与黑夜的大把时光,甚至生命。多少垂钓的人为了捞鱼葬 身河底?但死亡也不能阻挡他们对鱼的热爱。一条鱼,可以让生活让生命瞬间活跃起来。垂钓的乐趣更多是在见到鱼的那一刻吧?很多人收网之后,还会把鱼重新放回水中,他们疼爱鱼,只在乎那个相遇的过程。撒网的人,下网的人,捕鱼者,一生与鱼打交道,定不会寂寞。爆网带来的惊喜,可以瞬间让如死灰的生活像火山一样喷发。
鱼者,欲也。幸亏生活还有鱼,这才让生命之泉葆有了喷涌的活力。
十万亩云蒙湖里,能有多少鱼呢?这一定是个秘密。湖不会把底细交给我们。某一年,大旱,湖眼看要见底了,大家都去湖里逮鱼——但并没有多少鱼,鱼都去了哪里呢? 鱼消失了,很多鱼都不见了,这真 是个奇怪的事
当然,对一个湖来说,奇怪的事多得很。鱼是它的孩子,它一定留给 它们秘密通道。在湖的下面还有一个湖? 浩大的水,绿得发黑,看上去让人眩晕。在没见到海洋之前,这就是我见过的最多的水。一条河流再宽,也宽不到哪里去,而且 河里的水被两岸夹着,且时刻都在流动,"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逝者如斯夫",站在河边,总会思潮浮动,慨叹时间。而湖不一样,它让时间静止——在这里待了一年仿佛一天,在这里站了一瞬又仿若一年。湖畔有属于它自己的时间。
除非起了大风,湖水都是那样安安静静,当然也会有波纹,那是少女的心事,那是日常的涟漪。心事浩渺连广宇, 站在湖边是很难体会到的。我以为在鲁南山地之间的这座湖,恰到好处。它没有洞庭湖的八百里浩荡,也没有鄱阳湖的广阔,甚至连它自己的历史都没有,没有名人凭吊,没有文化建筑、亭台楼阁,一切都是朴素的、乡野的、自然的,即使有条小船,也是简陋的原木船,有个码头,也是木桩扎起来的简朴的停泊点。这才是我心中的湖的样子——水草也自自然然的,岸边的泥地长满野蒺藜和水稗子、高茅草和矮芦苇,没有名湖岸畔的郁金香和金盏菊。一片沃土平原,经过人工开掘,经过五六十年的时光淘洗,渐渐变成了自然的样子,就像生来就是这样一般,多好。那鱼也是野的,乡野的,普通的,没有锦鲤,也没有观赏鱼,多的是鲤鱼、泥鲰、草鱼、白鲑、鲤鱼,这都是百姓品种,生命力最活泼的、也最泼实的鱼类。
但我期盼能见到一条大鱼,属于这一片湖水的大鱼。有了大鱼,这片湖水才有了故事,才有了灵气。大鱼才是这片湖水的主人,是鱼王。"鲛在水中央",在湖心,在湖心岛,在深水区,一定有一尾深藏不 露的大鱼,就像一首诗词的"眼",也像一篇文章的魂,像明知其在却不得见的姑娘。我似乎见到过,我在湖畔的村庄行走,那些湖民,那些世代居住附近的居民,给 我讲湖水的故事,讲暴雨中看到过的大鱼的故事,讲三月三摆供品祭祀鱼王祈求风调雨顺的故事,讲月光下鱼王化身白衣公子上岸作客的故事……一座湖,哪能没有传奇呢?一片大水,滋生如此多的生命并养育它们,哪能没有故事呢?但我又害怕鱼王的出现,就像喀纳斯湖的水怪,太大的鱼会让人类恐惧,人类恐惧了,就会做出极端的事。他们害怕,他们嫉妒,他们就想占有,甚至想毁灭它。那样,大鱼就危险了。
少年时候,老家有一条河,河水很清,鱼很多,水草也很多,芦苇几乎长满了河两岸以及河浅水处。那时候每到冬天,农人忙完了庄稼,就会想起这条河以及这条河里的鱼。他们用懒办法去捉鱼,不用垂钓,也不用网,他们把农药从上游倒进河里去药鱼—敌敌畏、乐果、1605 ……很 快,下游的水面上,就会翻起一片一片的被药翻的鱼,它们奄奄一息浮上水面,肚皮朝上,再也不能身手矫健地游来游去,大大小小的鱼虾,特别是小鱼小虾,很快 就会死去……那是一种惨绝人寰的做法,现在想来都心颤。
那条河虽然不大,但也很有些岁月了,据说从宋朝开始就有了,是黄河故道留下来的子孙。那条河里也有大鱼。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河边乘凉的夏夜,大鱼出现了。水不深,大鱼在月光下搅动起的水花很响,在河边桥面上乘凉的汉子听见了,纷纷跳下河去捉。
"快快快,那边!那边!看那黑脊梁骨! "
"得有一百多斤哇,是红眼鲤鱼! "
"太有劲了,一尾巴打得我腿肚子疼! "
"抱,两手抱! 用力! "
那个夜晚真不平静,大鱼忽东忽西就那样引着一群汉子在河里游了二里多地,它的劲太大了,最后它带着一个已经抱住了它的人游进了深水区——那里有一个深潭,据说深不可测。大鱼不见了,那个抱着它的人也再没有浮上来。他就是第一个用农药往河里药鱼的人,他有一副狠心肠。
后来,想起来那一次捕鱼,大伙都后怕极了,都觉得能活下来,真的是幸运的。那一定是鱼王的报复,幸亏鱼王没那么恶毒狠心,面对贪婪的人类,这大概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
再后来,淘沙船过来重新挖河清淤,半年的工夫,那一段河边的植物全割了、埋了、烧了,很快,河岸宽阔了,河堤垒上了石头,河面也没有了水藻 ,一棵水草也没有了,干净得像一个水池。但是,从此 ,鱼也销声匿迹了。
水生鱼,水已无鱼。
即使有,也被捕捉干净,端上了饭桌。比如那一道名菜——水煮鱼。不知是谁命 名了这道菜,这真是一道放之四海而皆有的名菜了,也是一道狠菜吧 ,细思让人恐 惧。水煮鱼这三个字,我每次看了都会心惊肉跳。
水生鱼,水又煮鱼。难道生于火,必葬于火? 生于水,必死于水吗? 这是鱼不可逃 脱的命运咒语吗? 面对一座无语的湖,我站立风中,只听到大水深处鱼的呼喊 ,宛如惊雷。
【乔洪涛:男,1980年生 ,山东梁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协第五届签约作家,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奔流文学奖、齐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银雀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一个人的盛宴》和长篇小说《蝴蝶谷》,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