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5期|周蓬桦:河灯(节选)
村口有一座石碑,一条长木板凳,七八个人……
春天,我驱车来到鲁西平原,在一个陌生的村口停下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古朴的村子,通体散发幽寂的气息,夹带着一股柴草被烟火熏燃的气味。
村口有一座石碑,一条长木板凳,七八个人。事后得知,这几位村民中有两个铁匠,一个木匠,一个会捏泥人的老奶奶,还有一个哑巴——他们都老了,正蹲在废弃的石碾前晒太阳。
大柳树伫立在村口,应该有百余年的树龄。阳光白得晃眼,照耀着刚被小雨洗刷过的村路,风吹落一地的枯枝败叶,但路面上没有多少灰尘。坑塘里的矮柳,绿油油的,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伙子,牵着一匹枣红马走过去,这个镜头被我悄然捕捉。
我把车停稳,从车子里走下来,细细观察打量这个古老的村庄。直觉告诉我,这样的村子合乎我的气味。两天来,我沿着故乡的河流奔波,企图找到一个像样的旧村落,里面住着淳朴的乡亲,他们依然过着从前的生活。但往日的画面早已从人间蒸发,像一个恍惚的梦境——十多年前,平原上的田地已无须耕作,整个沙河镇上的村庄,看不到小麦和棉花,统一改种经济作物,随处可见的是蔬菜棚、动物和家畜养殖场。这不,脚一落地,就从空气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鸡粪味,这是从附近的养鸡场传递过来的。
像一块旧砖被搬走,平原上一夜间多出一个个崭新的村庄,是一些整齐划一的房子,夹杂着几幢高层商品楼。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村子,倒像是小镇上的生活小区。新诞生的村子统一规划,一律的水泥建筑和砖瓦结构,连门窗尺寸都惊人一致。自此,那些种植庄稼的乡民住进了楼房。我看了稍稍不安,想着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种庄稼呢?收工后那些农具摆放在哪里,耕田的牛在何处归栏;被雨水打湿的斗笠,要挂在哪一间屋子的墙上。我还担心有一天,满地的鸡鸭猫狗会不会从平原上消失。
作为游子,我怀念往日的村落,这当然与我固执的乡土情结有关。我是从故乡老式的村庄里走出来的人,新东西自然有诸多好处,但它没有旧年月的地气,没有人与牲口在日子里滚爬的包浆,烟囱与柴火把房屋熏染涂改的痕迹,没有干草垛和牛粪堆,村头溪畔,大片的围栅,梨树林和葵花地,以及月光里荡漾着的一汪狗尿。孩子们出生后,第一眼先看到一缕油灯的光线,第二眼就看到屋梁和灶膛。
回忆起来,我的童年伙伴大都在土坯建造的黄泥屋里出生,蹒跚学步时深一脚浅一脚,在土地与野草织就的地表上,被风刮倒,被瓜藤绊倒,被夏天和野生浆果涂黑嘴巴,举着刈草的镰刀朝太阳的方向奔跑。孩子们在变幻莫测的天气里孤独惯了,在大片的田地,两只漆黑的眼睛像两片树叶,一抬眼就能看到蓝天上的白云。天空的云朵堆积如雪峰,时而静默,时而在峰尖上出现一片湖,有时则如一片森林。那时候,我们经常凝望着云朵遐想:远方是什么样子的呢?美丽的夕阳下,是一堆燃烧的篝火,还是一片沸腾的群山?
夏天的原野,平静的太阳下有时突然响起一声怪叫,像雪崩,像野牛的发怒,像风的低吼,但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想刨根问底,要问就问那一片起伏不定的青纱帐吧。人们想,好好地活着,知道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用途呢?反正一切秘密都在神灵那里掌握着,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懵懂点好。
乡亲们一年到头都在田野里出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因此没有太大的攀比。冬天虽然寒冷,孩子们却可以在下雪天玩耍到夜半,捉迷藏,追野兔,掏鸟窝……这些温暖细腻的往事,组成了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长大后依然可以用一根火柴点亮盏盏河灯。
乡民们无法想象城里人的生存状态。有人到城里走了一趟亲戚,回来便搞得全村的人心神不宁了,好一阵子才会平息下来。他们只知道城里人的时间金贵,但不懂城里人也有诸多焦虑和烦恼。城市像一个幽深的迷宫,有一道道长廊。
大雪纷飞的冬天,闲下来的人们互相串串门,打打牌,喝喝酒,过节时才舍得宰一只鸡或一只羊,改善一下生活。村里的酒鬼们,总是在村路上东倒西歪地行走,嘴里发出大大的声响——嗝!远处的河滩,便有很大的回声,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落到树的铁枝干上,以及散发着谷米和羊粪杂糅气味的磨坊里。
常常,村民们见到村子里突然来了外乡人,目光里流露警觉,是一种明显的排斥感,盯住对方问这问那,生怕这个人是从局子里逃跑出来的通缉犯。但只要对方一表明自己的身份,递来一支劣质香烟,人们就会露出张张魔术般的笑脸。众人簇拥着外乡人,掏出火柴,互相点烟,情景和气氛的突变让空气微微颤抖。但这就是平原上我淳朴和透明的乡亲雕像——他们看到伸过来的友善,就一定会递上自己一双粗糙真诚的手。天黑下来,大队部的木桌上,早已摆上喷香的菜肴和一壶温热的地瓜酒。那时候,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可以在村子里住上好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如今,多少年过去,平原上的村庄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陈年旧迹几乎荡然无存,老房子一天天变成废墟,被渣土车拉走。许多东西飞速消失,许多东西又在快速生长——我站在故乡的河岸上,看到远处驰过箭镞般的高速列车,它在风中发出巨大的轰响,仿佛裹挟着暴风雨和泥石流的一道狂飙。它们不理睬马车的尖叫与感伤,自顾将贫穷和荒凉的月光碾碎。我知道,眷恋与怀旧注定是游子们稀释乡愁的凭吊桥段。事实上,面对从前的物事,除了用目光送行还能怎样呢?一切在时光里的变迁,人们留不住,因为新日子正滚滚向前,不可阻挡。而旧日子像一盏盏春天的河灯,正顺水漂远。
……
节选,全文刊于《野草》2021年第5期
【作者简介:周蓬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沿着河流还乡》等6部、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及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等数十项奖励,被授予中国石化首届优秀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