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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铜陵欢喜

2023-03-30抒情散文陈建功
对开心、快乐,人们并不陌生,“欢喜”却是滋味别具的。像我这样情感粗粝的人,开始以为这是一回事。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难道不就是欢喜?年纪稍长便觉得不对了,那也就是……

对开心、快乐,人们并不陌生,“欢喜”却是滋味别具的。像我这样情感粗粝的人,开始以为这是一回事。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难道不就是欢喜?年纪稍长便觉得不对了,那也就是个满足,或者算是荣耀,顶多也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嘚瑟罢了。

欢喜,则更深入心灵深处。按说,人得到这欢喜的机会倒也不少,但它是一种沁入心脾的愉悦,一种回味绵长的滋味。比如信徒豁然参透佛陀的一句偈语,那种顿悟的感觉是何等畅快淋漓;比如误入藕花深处的李清照,心问争渡争渡,望着惊起的一滩鸥鹭,那种欣喜由衷的沉浸。其实与朋友交往,对上了,也总有欢喜相生。比如这次同游铜陵的几位作家,许辉儒雅,最近专注于对国学传统经典的个性化解读;王跃文生动,街谈巷说俯拾皆是;刘醒龙有步履量天下的豪气;意气洋洋的毕飞宇,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肌肉男,就算在车上的闲扯,都让我感到欢喜。有一次说起评奖,毕飞宇说:“您主持的评奖,我得过十几个呢!”天哪,搜肠刮肚,还真想不全。便说:“官方的,民间的,倒是主持过不少呢。只知道有一次,郁达夫奖,你上台领奖的开场白是记得的。”毕飞宇倒愣了:“我说的啥?”“你说,我很高兴得到郁达夫奖,因为这个奖是干净的。”毕飞宇大笑,“对对对,”他说,“那是我刚刚拒绝了另外一个奖,我听说了那里面的不堪,我去领,丢人!而郁达夫奖,公开公平公正。我是要干净的人!……”

我心说,天哪,这桥段太经典,够入新《世说》呢。

倒不是因为他夸了我。和干净率直的人在一起,就是令人欢喜。

到铜陵后第一天的晚饭,与久别重逢的朋友们谈笑一通,我就悄悄奔宾馆门外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了吧?

走出宾馆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去哪儿,在门口遇见了刚刚迎候我入住的姑娘,问陈老师还要出去?我说是的,出去走走。她说,过一条街就是天井湖哦。

我就先把自己投入到那璀璨的街市里,渐渐又离开那璀璨,步入湖畔的林荫之间。初走上湖畔,还能见几对情侣和几个步行者,不觉中走过了一座石桥,左右皆是静默的湖水和静默的杨柳,远方或是环湖的丘陵,或是湖畔的灯火,似乎离我相当遥远。

夜色朦胧中见一条长椅,想过去坐,用手机搜搜天井湖的词条,重温李白、黄山谷的诗章。忽想,何必?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意醉何须古人催。记起有诗赞过:到眼风光皆画卷,铜陵未必逊姑苏。这般豪迈,被夜色笼罩的我当然无法评判。但我相信,此刻天井湖之静谧,是西子湖无法相比的。

想起一天都被喧闹裹挟着——早晨我绕过半个北京城,从地处城北四五环之间的家中,到了北京南站。先是陷在壅塞的车流里,后是卷进奔向站台的人流里,最后是沉浸在铜陵主人的热情里。

此时的静,岂不是另一种欢喜。

静静地走,忘路之远近,竟然迷了方向。导航,我又是个“菜鸟”,听手机的指挥,绕来绕去,居然走不出那岛了。好在发现了一位值更的协警,才知道,我已经走到天井湖的另一端。

协警往隐隐的灯火处一指:“您问的那个饭店,在湖那边呢!”

夜深人静,出租车是没有了,发现在路边,有一辆共享电单车。

一周前去过另外一座城市,似乎是为了城市整洁,他们取消了共享单车,只剩下独一品牌的共享电单车。那次我曾扫码,被拒绝,称“65岁以上老人谢绝使用”。当然是为我们安全考虑。不过心中还是有股将被“开除球籍”的愤愤呢。铜陵难道会这样?便也心怀惴惴地扫这码。“啪”,天不灭我,铜陵懂我。一晚上静的沉浸,顿化作豪横的驱驰。老夫聊发少年狂,迤逦在铜陵的夜色里……

在铜陵图书馆的读者见面会上,我不无得意地吹嘘,我说有了天井湖的静享和长江西路上的狂奔,我觉自己和铜陵“一见如故”。

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小城市,“一见如故”,却也可说“一见倾心”。

铜陵因铜以名,因铜以兴,自商周迄今,采铜冶铜已历3000年之久。我倾心于她,固然因为历史的膜拜,手抚出土的3000多年前的铜渣,不能不心生敬畏。而仅仅访问了两天,这城市的文化创意迭出,更是不断触动着我。或许,这才是我倾心于她的真正理由。

那天我们来到一座名为“铜官山1978文化创意园”的铜矿遗址参观。据我所知,中国近现代工业遗存的保护,自民国初年筹建“交通博物馆”肇始,已有百年的历程。近年,被列入国家级保护单位的工业遗存也日渐增多,如大庆油田的第一口油井、京张铁路的青龙桥路段、长春一汽的老建筑等等,有些项目我退休前也曾参观过。然而这次进入以“铜官山铜矿”为命题的创意园,我的心一下子被揪扯了。这是铜官山铜矿上个世纪60—70年代生活场景的复原。耳畔响着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曲,走进一间间保留原样的工人宿舍,看看张贴在墙上的标语口号……创意园的设计者甚至重现了一截矿洞,展示了当年的矿车,掘进用的风镐……

在煤矿干过十年掘进工的我,当然倍觉亲切。

那井巷和我做过的几乎一样。

那矿车和我曾经窜上窜下的矿车也相差无几,它曾经把我卷到铁轨底下。

那打岩石炮眼的风钻,都和我用过的型号相近。

……

准确地说,这种涌动起的亲切,和我的个人遭遇相关。

如果说,走进老铜矿的激动,是因了个人的遭遇。那么到了第二天,当我们来到大通古镇,乘轮渡登上闻名已久的江心洲,走进和悦老街时,我算是真正领教铜陵人文化上的境界了。

我见过太多以“文化”为名重建的“古镇”,我甚至见过某地以历史的名义,推倒了所谓“衰败”的街区,建起了一片崭新的“遗址”。

难怪冯骥才几乎每次开会都要呼吁,救救我们古老的民居。

我没有料到,江心洲上的和悦老街所展示的,竟然是原汁原味的衰败!除了几处牌坊和山墙为了安全的缘故而做了必要的支撑,其他一如旧制——参差不齐的马头墙,各司其职的鱼鳞瓦、沟头瓦、滴水瓦,各式各样的窗格和门面,包括经风沐雨的招幌、尘土遮蔽的屋顶……就连它们的倾圮样子,也丝毫不加修葺。

历史的倾诉、沧桑的嘘叹、废墟的悲凉,扑面而来。

这无疑是一种衰颓之美。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有人曾有“重修圆明园”的呼吁,建议在现有圆明园遗址上,重建那片被英法联军焚毁的辉煌。

我赞同百家争鸣,但不得不说,为这气势恢宏的建议冒了一身冷汗。

大通古镇与其一衣带水的江心洲,因其曾为长江航运的重要码头而喧闹一时,人说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和悦老街人气繁盛,从酒肆金局到清吟小班,从江边码头到书坊会馆,商贾船夫、贩夫走卒,往来不绝。位于和悦二街的官府衙门,也都齐整肃然,八面威风。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和“焦土抗战”的实施,和悦沙洲才渐渐倾圮衰落。

我以为,我的心思与铜陵人相近。

历史的变迁固可自豪,而历史的沧桑也自有美处。相近的心思是,我们都喜欢这废墟之美。

然而,铜陵并不仅止于“废墟之美”。“废墟”之后。信心满满的主人又带我们去看另一座村庄。

和“废墟之美”相对应,犁桥村却以“前卫之美”令我目瞪口呆。

犁桥村的村后,一片宁静的水域澄平如镜。水域的岸线,是一排崭新的楼宇,楼宇的背后,一座古塔婷婷遥望。蓝天湛湛,楼宇如带。和这古塔相映照的,是如镜的水面上,一间晶莹剔透的玻璃房。玻璃房里,似有一件人体雕塑陈列。主人说,这是我们村里“一个人”的博物馆,那“一个人”,会时不时更换,游人也可以搭船过去,隔水眺望。我不免一笑,心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谁知创作者咋来的灵感呢?反正这是人和艺术交融、人和自然交融的境界,你看画,别人也看你。你我皆在画中游。

犁桥村的“前卫”,并不是凌空蹈虚的糊涂乱抹,是生发于民间又超迈于现实的灵性之作。我们的生活,既需要废墟的凝重,也需要艺术的空灵,一个民族品格的丰富性厚重感以及审美经验的养成,靠我们的生活一点点浸透一点点积攒。而艺术家,他们在造就自我的时候,也造就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

立于村庄街角的是一件装置艺术作品,有意无意似的,用农家淘汰的农具、家具、箩筐……瓶瓶罐罐拼接搭建,这是为农耕文化竖起一块丰碑吗?抑或是对往日时光的叹惋。伫立于此,我和朋友们又不由得会心一笑。现代艺术,有以怪异出新而辣眼,也有以崭新的艺术呈现化腐朽为神奇,呈现给生活新的感悟。我相信犁桥村的村民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向艺术化演进的历程。流连于他们的街巷,抽象的、变形的、写实的壁画比比皆是,矗立于庭院街角的装置艺术不断闯入眼帘,奇怪的是,我们并无违和之感,倒渐渐从这现代艺术装饰的乡村,感到了一种向美的生活力量。

在铜陵,是不是又获得了另一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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