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景

草垛

我曾经为乡村的秋天写过一首小诗：

秋天很美，

树叶穿上金色衣裳，准备远行；

草垛像一些巨人，站在收获过的田野上；

雁儿排成行，飞向南方。

秋天很高，

站在秋天，

我们看得很远。

在秋天的乡村，草垛是引人注目的。

晚稻收割的时候，脱粒后的稻草被扎成一个个小草人，立在田野里。秋阳日复一日晒着，为了将那些草人晒得更透，农人还要时常到田野里来翻它们。等到太阳将每根稻草晒得金黄干爽，散发着好闻的稻草味儿，这时候，农人就来到田野，把稻草收拢来，堆成草垛。

一丘大田的稻草，往往只堆一个或两个草垛，有些小丘的田，农人会将上下几丘田的稻草聚拢在一起，堆成一个垛。

堆草垛是有讲究的。早先大集体的时候，好胜心强的人们会比哪个生产队的草垛堆得高，堆得大，而那些又高又大的草垛需要好几个壮劳力共同完成。他们先把稻草打横，堆成平而圆的垛基，然后一层一层往上堆垒。到最后，草垛像一个巨型的蘑菇，农人们还要在这蘑菇上堆出一个斜坡的顶，再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防雨打风吹。

后来，包产到户，每家的农田有限，有限的稻草当然堆不出巨型蘑菇似的草垛了。但一个个草垛也还是像巨人似的，立在空旷的田野里，成为鲜明的风景。

你可别小看这些草垛。在冬天，草垛里金黄的稻草堪比黄金呢。它们是耕牛的食料，是我们的床垫，是晨间引火的燃料。草垛，也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是我们游乐时的滑梯，是模拟打仗时双方争抢的高地，还是我们逃学时的藏身之所。当我们这些小孩子长大后，草垛，便成了我们关于童年和故乡的回忆。

柴垛

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柴垛。

山里人家，房前屋后有树木，把地上的枯枝落叶扫一扫便可以当柴火。开门见山，后门走出去还是山，上山就可以捡拾柴火，随便捡回三五背篓堆在火塘边的柴火角落里，够烧两三天，方便得很。

柴火反正是每天都要用的，随时获取也方便，大多数人家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方便中度过，不太操心柴火的事。甚至有的人家，临到要烧柴火了，才想起角落的柴火不够，于是立即上山去砍一篮灌木枝叶背回来当柴烧。新鲜的灌木枝叶是湿柴，不易引燃，烧起来满屋子烟雾翻滚，但也不耽误把饭菜烧熟。

有柴垛的人家，一定有一双勤劳的手，有两条不辞辛劳愿意攀爬山岭的腿，有细致的打算，有温暖的期盼。

大柴垛一般堆在屋场的侧面，靠着后墙，太阳能晒着，雨却淋不到，出门取柴的时候方便，雨雪天也不用湿脚。

小柴垛就堆在炉子屋里，离火塘不远，但也还是要有点距离。因为柴垛上的柴火是干爽透了的，离火塘太近，万一火星溅到上面，干柴烈火，会酿成火灾。

如果你到过山区，见过大山，你便知道山总是层层叠叠，一山更比一山高。

房前屋后山上的树，我们是不会随便砍伐的。要办柴火，一定会爬到更高的山上去，选那些不太成材的树，或者太过密集，将来肯定长不成大材的树。将树砍倒，拖下山，背回来，锯成一尺左右长短的小段，放在房前屋后的地坪里让太阳晒干了，再用斧子劈开。大的树木，劈成四片，小的，劈成两片，再把劈开的柴块横一根竖一根地垒起来，堆成柴垛。

我们把灌木枝叶叫茅柴，把这种整齐的木块叫大柴。

既然是大柴，就要用在“大”场合，平时家里烧个饭、煮个猪潲，燃一把茅柴就够了。大柴是逢年过节时烧的。尤其在过年的时候，出门在外的人回来了，亲戚朋友来了，大家围炉喝酒、喝茶、聊天，火塘里烧着大柴，火塘上面挂着刚刚盐渍好的鱼肉，过年过节的喜庆氛围就出来了。大柴经烧，不用时刻添柴，在燃烧的火塘里架起几块大柴，火又红又旺，大家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尤其到了三十晚上，家家户户一定要在火塘里烧起大柴。“三十晚上的火，元宵节的灯”。大柴在火塘里烧得越旺，预示着来年越红火。一家人围着红红的火塘，也就是围着火热的希望。

篱笆

篱笆就是栅栏或护栏，由木头、树枝、竹子、芦苇、秸秆、稻草等编织而成，围在院门口或者菜地边，是用来拦鸡鸭或者其他牲畜，不让它们出去祸害“生芽”，或者不让它们进到院子里拉屎拉尿，脏了庭院。

我爷爷那辈人把庄稼、菜蔬等植物叫“生芽”，用词真是贴切而形象。

你到一户人家，只要看人家场院边的篱笆，便大概知晓这户人家的脾气禀性。

扎篱笆的材料不外乎木头、树枝、竹子、稻草等等，随处可得。但同样的材料扎出来的篱笆，从外观的看相到实用的程度，千差万别。有的人家，将粗细不同高矮不一的木棍一根接一根随便往地里一插，就算是一道篱笆了。有的人家，会将木棍砍得整齐划一，一根一根排列得疏密有致。有的人家将竹枝彼此纠结，织成细密的篱笆。有的人家在整齐排列的木棍上编织稻草搓成的绳子，让篱笆更密实，家里的鸡鸭钻不出去，外面的野物也钻不进来。

相比于木头、树枝、稻草，竹子才是做篱笆最好的材料。因为山上的竹子种类多，从小指粗的箭竹到碗口粗的楠竹，大小各异。竹子可以整根使用，也可以破开来做成竹片；竹子还可以弯曲成你想要的任何形状；竹片与竹片的摆放可纵可横可交叉，因而能编织出花样繁多的竹篱笆。难怪古诗里的乡村风物，最常见的便是“竹篱茅舍”。

小时候念过的童谣里，有一首是关于篱笆的：篱笆扎得朗朗稀，野猫子进来偷种鸡；上边婆婆叫，下边婆婆喊，中间婆婆拖铳打，一铳打到对面山上一只大脚板。

你瞧，篱笆如果扎得马虎，便会发生糟糕的事。

扎篱笆并不是什么技术活，但从每一道篱笆的讲究程度，能看出扎篱笆的人是否有耐心，做事是否细致。一般说来，认真对待自己家篱笆的人，同样也会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