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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楂树下的喜筵

2023-03-30抒情散文张乐朋
三哥打来电话,说二宝完婚呀,你去一趟隰县。三哥生病数年了,出不了远门。他特意说,家里光去些老婆孩子,没个汉汉不好看。那天我正好有事在太原,答应三哥事了就去。第二天忙了一上……

三哥打来电话,说二宝完婚呀,你去一趟隰县。三哥生病数年了,出不了远门。他特意说,家里光去些老婆孩子,没个汉汉不好看。那天我正好有事在太原,答应三哥事了就去。第二天忙了一上午,午饭前终于停当。打车奔南站,没吃午饭,现在吃饭问题也能解决了。

二宝是三哥的二女儿,现在隰县的黄土小学教书,是一名特岗教师,黄土小学在吕梁山深处,她在那里教了八年书了。她刚入职那几年,我还在教书,是同行,听她说起过山里的交通不便,每次她都是从阳泉去太原赶坐大巴到临汾,临汾换车到隰县,到隰县再换乘一天两趟的班车,回到距离县城四十里外的黄土学校。在高铁时代,还这样舟车劳顿辗转赶路,一路起码换三四次车,相形之下,实在太辛苦了。恐怕科技无奈的事情也就剩下压缩两地的实际距离了。别说什么筋斗云和风火轮、也别说什么飞船和飞机,特岗教师要去的地方,这些东西都不会去。

我也没去过隰县,先坐动车到临汾,再坐去隰县的大巴,大巴从临汾出来就爬山,在山间公路上跑了将近三小时,我对侄女说的行路难就有了认识。赶到隰县下车时,夜幕已经降临,站在隰县街头,看见一轮圆月,大约六七层楼高。隰县城的路灯商铺街心广场一片光华,和山外的任何一个城镇的这个时辰没啥两样,广场舞的声音在暮色中飘来荡去。

侄女和女婿小卜开车来接了我,说先去他家吃饭,再到宾馆休息。我随他们安排,让他们找一家超市停下车,我买了两件礼品,新亲戚,第一次走动,不能空手。

小卜的家在隰县城外,七八分钟车程,不算远。小卜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建在田野里,没有院墙,下车伊始我就一阵诧异:这风光也太田园了吧?推开房门下了台阶就是菜畦场圃,拿着碗筷也能顺手侍弄桑麻。院子里扯着电灯,几间房子也都灯火通明,人们忙出来忙进去,站在马路边就能一眼看尽。

进门就被一家人热情地包围,递烟安坐端茶,丝毫没觉得生分。小卜父亲和三哥年岁相仿,不多话,很朴实,笑眯眯地撕开一盒“芙蓉王”给我让烟,我戒了多年,接过点上。一时间在心下感慨,就算是千里姻缘,也是要门当户对。古人的话没说错啊。

婚礼主管是小卜的舅舅和叔叔,他们都是有工作的见过世面的人,我猜三哥打发我来,差不多也有此意——说来好笑,我老觉得人常说的“世面”就是五角硬币和纸币的区别,面值一样,面积不一,这就是全部,再了不得,是他没翻过来反面,其他再没啥了。寒暄过后,两位主管就催促张罗着安桌吃饭,我坐的那桌已经坐了半圈后生,小卜说他们都是他的发小。加上侄女和小卜、小卜舅舅叔叔,桌子就坐满了。侄女指着桌上的菜蔬说,茄子豆角西红柿土豆萝卜山药,全是菜园子里摘的。小卜补充道,放心吃吧五叔,咱这菜浇的全是农家肥。我顿时听到下面菜地里高低错落爬满架子的各式蔬菜们发出的会心大笑。

我们那桌酒席安在小院把头的一棵树下,旷野上的秋凉西风飒飒来去,略有凉意。我抬头从影影绰绰的树梢里看到了那轮九月的满月,它也跟着车子跑来凑热闹了,村里的山高月小,看上去要比在县城里高出十层楼不止。无意间还有新发现,枝叶之间有斑斑点点的殷红果子,我惊奇了一下,借着院子里的灯辉细加辨认,它真是一棵山楂树,那一时的惊喜,简直像“月出惊山鸟”,而且噗噜一下惊起来两只,一只是前苏联歌曲《山楂树》,一只是热映一时的《山楂树之恋》,心情顿时变得空旷辽远,远远超过了田园。我认为山楂树之与爱情,比玫瑰还有故事、还要朴实美好和真挚。没想到啊,我赶赴的喜筵竟在简朴的农家院里的山楂树下,它简直就是天然本色的一抹浪漫,一棵助兴的神来之笔啊!

侄女和小卜给我敬酒时,我祝福他们相亲相爱携手进步。后来我喝多了,一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山楂树下的喜筵,让人如坐春风,酒未至而人已醉。其二是晋南的酒风,亲友们轮着来,先敬客人三杯,然后才碰杯算见面,干杯后,杯不能空,走前他再给斟满,打下一杯“埋伏”,接下来的敬酒者上来先要你“清杯”,然后他才开始,先敬三杯,再碰一杯。一人敬下来,你要喝五杯。这还是普通的客气,盛情的是敬完你三杯,再和你连干三杯,喝得投机,那就再碰三杯。你要是老老实实按他的“规矩”,三四个人就把你安排到桌子下面酣睡甜甜了。有一句诗颇能形容,“三碗拦门酒/灌得贺客烂醉如泥”。和两位总管坐了一桌,那轮番的“轰炸”几近于“围剿”。好在我久居晋南之南的河东蒲坂,知道“合数”,也熟悉游戏规矩。来当送亲的客人,见面酒却之不恭。我吃了十来年降压药,身体限制就成了自保的托词。为了不失礼数,我只喝碰杯酒。就这样且退且战,带病突围,和一堆的叔伯姑舅亲友团碰下来,虽没到了人仰马翻,但酒劲儿也涌来涌去,冲得脚下绵绵发飘了,酒后说了些啥也不记得了,就记得小卜叔叔问我,你为什么叹气,哪里不满意。记得他坐在对面椅子上,我坐在沙发上说:没有啊。

返回县城,侄女和小卜领我看了他们买的房子,也是他们的洞房,房子装修布置得完善整齐。回了宾馆,我独自喝茶,坐到两点多,把酒劲儿熬过去。

隔天婚期,我和嫂子侄子和大侄女一家三口从酒店出发去送亲。婚礼是婚庆公司给张罗的,就在小院子里布置了场地,铺红地毯,摆设花篮,充气的彩虹拱门架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典礼的台子搭建在山楂树下,背景墙板遮掩了大半棵山楂树,仍有几簇高枝探出了树梢,在淡青和粉色的纱幔之上,摇曳着青枝绿叶的天然明媚。

婚礼仪式有个新人告白的环节,侄女穿着婚纱在台上说话,嫂子、大侄女在台下流泪,一旁司仪的女主持几次提醒新娘子不要流泪,以免弄花了妆容。院中泣下谁最多,侄女那些女同事,她们同是特岗教师,同样经历了选择、奋斗的艰苦历程,同样付出了最美好动人的青春岁月,也同样接受了生活、命运和沉重的现实。她们不是喜极而泣,而是有共鸣的痛点,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在太原工作的大侄女给我说,她不止一次叫妹妹到省城的民营或私立学校应聘,省城里工资高,离家又近,还能照顾到父母。哥嫂的意见则是,上了大学找到工作就是出息,离家远不怕,特岗教师是正式工作,多少不拘能养活了自己就行,家里不用她管,好好教书,不要放弃。

或许是因为生长在农家,侄女身上没城里人那副娇骄气,也不认为山区教学是个问题。也或许是因为家里没有任何深厚的社会背景,特岗教师是她自个儿努力考上来的,因此她也没有轻言放弃。我倒是觉得,人对自我的认识,应该把她/他对社会和家庭等各方面的认识都综合起来,这样对自身价值的认识会更成熟也更可靠一些。

侄女很敬业,非常热爱她的工作,常把学生带回自己的宿舍,督促学生写作业,还给学生做饭吃。这些情况都是哥嫂讲给我的。我也教过书,自知甘苦,也自愧不如。大概三四年前,回阳泉老家过年见了面,我动员她把当特岗教师的故事写一写,她推辞不写。我说记日记也行啊,她还是说没时间写。我觉得十分可惜。后来我想,人生的路,不论平坦还是曲折,终归要靠自己往前走。所谓的人生经验许多时候在别人眼里并不值得一提,不要勉强。现在她结婚成家,在吕梁山里扎下根来,就像山楂树,扎根在了小小的农家院子里。我想她在山里教了八年书,对工作和生活环境习以为常了。

当地一位朋友说,隰县的后生都往山外跑,城里本来就女多男少,不好找对象,特岗教师多一半是女的,找对象就成了难事。有些特岗教师分配到村子里的,又没关系,又走不出来,老大不小了,就将就着,挑村子里那些有果园的、养牛的、有羊群的人家,把自己嫁了算了。

我知道隰县去年就脱贫摘帽了。侄女开心地给我说,县城到黄土镇也通了公交了,比以前方便多了。

从侄女的口气里,我能听出她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有点儿像是经受磨炼之后的珍惜感和幸福感,也许这就是她的心安之处,如果是如此,我为之感动不已。

山楂树长在山坡上,长在农家小院里,它是守望之树,是深情之树。这些“山里红”,也像是特岗教师的形象之树和精神之树。有了她/他们在穷乡僻壤的坚持,就有了照进山乡深处的基础教育的擎火者,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山里儿童失学的情况。这不是我的牵强之说,而是她们的在所不辞——当人们奔向繁华的都市,她们反向走进了贫困的山里,点燃自己的生命树,给那些土头土脑和虎头虎脑的山里孩子一盏一盏地点亮懵懂的心灯和天真的眼睛。谁的青春小鸟都会舞蹈,都爱飞上高枝,她们迈不出城市丽人招摇过市的那种步态,她们不可或缺的位置,在大山深处,在教室的三尺讲台上。

隰县归来,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那棵明月映照的山楂树在我的眼前时时浮现,挥之不去。什么是命运的本然?什么是命运的必然?翻遍生活手册,也找不出现成的答案。

也许,生活的本质就像山楂果尖锐的酸甜和淡淡的苦涩,问问尝遍人生之果的那些智者,他们也只能说,哪一种果实不是如此况味呢?衷心希望沾满喜气的山楂树,能装点侄女们的朴素未来。

【作者简介:张乐朋,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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