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11期|李青松:牦牛与野牦牛
远处的祁连山,抛出硬朗粗砺的弧线,在弧线与弧线交叉的缝隙间,野牦牛的两只犄角微微晃动几下,便把草原上起起伏伏的弧线扯断了。弧线隐没处,出现了野牦牛巨大的头,继而,出现了寒光闪亮的野牦牛的眼睛。
野牦牛的身体是黝黑的,身上的长毛被强劲的风狠狠地撕开,腹部的长毛几乎可以垂地。远看,就像披着一件巨大的蓑衣。它的眼睛孤傲冷峻,似乎可以蔑视一切。它的犄角坚硬无比,能将惹怒它的动物戳得非死即伤。但野牦牛最厉害的武器还不是它的犄角,而是舌头。它的舌头上长满尖刺,任何东西经它舔舐,必碎裂成粉。藏人用晒干的野牦牛的舌头当梳子,梳马鬃梳马尾,也梳马背。——马,舒坦着呢。
动物学家夏勒说,野牦牛才是青藏高原的象征符号。雪豹不是,羚羊不是,旱獭不是。是的,大块头的野牦牛伟岸雄壮,表面看起来有些鲁莽,实际上,它相当谨慎,本能地拒绝人的靠近。哪怕是善意的靠近,甚至是讨好。
通常,野牦牛活动于三千米至六千米的高原上,虽是食草动物,却比食肉动物还要强悍。野牦牛食量惊人,以粗劣的草,有刺的灌木为食。高寒荒漠的针茅、苔草、莎草、蒿草从不弃之。不知道它吃不吃大象喜欢吃的甘蔗,吃不吃大象喜欢吃的香蕉,但它肯定不吃肉,不管是多么鲜美的肉。
也独处,也聚群。不过,野牦牛聚群一定是为了护犊。小牛犊哺乳期常有狼打其主意,野牦牛便七八头聚在一起,头朝外,围成一圈,将牛犊护在圈里,用犄角对抗狼的袭击,直到将其赶走。
野牦牛皮厚且硬,胜过铠甲,长矛刺不透,子弹也很难打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曾在高原上遇到一只野牦牛。他向野牦牛连续开了七枪,可那只野牦牛抖抖长毛,毫不理会地照旧在荒原上漫步。当他开第八枪的时候,激怒了野牦牛——“牛角挑起地上的沙子,尾巴狠狠地抽打空气,血红色的眼睛疯狂地翻滚”。
藏民也常用野牦牛皮做案板,在上面剁肉,剁骨头。藏书中,有用野牦牛皮做鼓面的记载。擂之,声如响雷。闻之,使人惊悸。
地球上,大块头野生动物,似乎均难逃灭绝的厄运。恐龙灭绝了,猛犸象灭绝了。总之,大,意味着生存的艰难。然而,专家研究发现,也不尽然,大块头不是问题的全部,繁殖率低,才是根本原因。比如大熊猫,比如华南虎,比如北极熊,比如长颈鹿。
然而,青藏高原正在悄悄发生着的变化,已是不争的事实了——冰川退缩,物候改变,湖泊水位上涨,降雨量增加,绿色的面积似乎在一寸一寸扩张着。这一切,对野牦牛来说,悲耶?忧耶?喜耶?
在青海草原行走的日子里,我想要搞清的是这样一些问题——牧民、牲畜及以野牦牛为代表的野生动物是怎样适应和调整相互关系的?今天的草原生态系统到底处在一种怎样的状态呢?
举目望去:围栏—草原—围栏。
闭目凝思:围栏—草原—围栏。
或许,传统意义的草原已经成为遥远的故事和传说了。我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草原生态问题的本质是人的问题。
无数案例证明,人类活动给野生动物带来的影响不都是正面的——道路、围栏、管线等设施,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野生动物的移动和觅食,甚至是被孤立,从而使得它们遗传交流的机会大大减少。也许,这就是文明和现代化的悖论——对于野牦牛及其野生动物来说,它们不需要高速路,不需要围栏,不需要石油和天然气管线。它们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草原,需要的是可口的草,可以痛饮的水和尽情呼吸的清新空气。
不断延伸的路网、围栏和管线,将野生动物栖息的草原空间不断切割成碎片,加之牦牛群、马群、牛群、羊群的数量与日俱增,野牦牛及其野生动物种群几乎难觅属于自己的安宁角落了。生态既是空间的分布,也是时间的积累。当空间遍布问题,当时间徘徊于空间之外,当问题取代了空间,草原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就会面临坍塌的危险了。
近年来,撇开路网和管线不说,草原围栏遭受声讨的声音不绝于耳。然而,青海省林草局巡视员徐生旺说,围栏也不都是负面的。从经济学角度看,还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它明晰了产权,控制了过度放牧,降低了牲畜对草原生态系统的危害。
过去,青海草原围栏的标准是,十米长立一个桩(材料有水泥的,有木头的,也有三角铁的),两个桩之间构成一个单元。围栏高度是一点二米,每个单元纬线八条,经线二十条。最上面一层往往加一道刺丝。一般野生动物是很难跳过去的,常有岩羊、羚羊、野兔试图跳过去,结果被刺丝刺破肚皮,难以挣脱,就被挂在了围栏上。食肉野生动物对食草野生动物发起攻击时,由于围栏的阻隔,使得它们无法逃跑,乖乖被擒的情况时有发生。
也有例外。
当我真正面对草原围栏时,才知晓,对于野牦牛、马鹿等体型高大的野生动物来说,围栏根本不起作用。它们略略跳跃一下,就可以跨过去。即便跨不过去,猛力一撞也就把围栏撞倒了。特别是野牦牛,无论多么坚固的围栏也拦不住它,它的犄角可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破坏能力极强呢。
在争议和质疑中,草原管理部门已经认识到了围栏的一些负面问题,若干年前就有计划分批次地开始对围栏进行改造了。门源县林草局副局长王菊庆说,主要是降低了围栏的高度,由过去的一点二米,降至一米,甚至不足一米,最上层那道刺丝也去掉了。这样呢,牛羊照旧跳不过去,但是岩羊、羚羊、狐狸、狼、野兔等野生动物就可以轻松跳过去了。草原上偶尔会出现有趣的场景:人—牲畜—野生动物和谐共生。也许这样描述还略有些抽象,换一种表述吧——具体到一块草场围栏里,常有七八十头牦牛、四五十只岩羊混在一起吃草,互不相扰。而牧民呢,就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也不去驱赶。
然而,问题也来了。这些年,草原上的狼明显多起来了,青海湖边的甘子河乡每年都有几百只羊被狼吃掉,甚至狼有时也攻击人了。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甘子河乡曾多次组织猎手捕杀,但终究收效甚微。当地一位官员抱怨说:“狼的捕食活动一般是在凌晨,而公安部门规定,枪支出库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入库时间是晚上六点,白天出去打狼怎么可能打到狼呢?”
保险公司也叫苦不迭,仅仅一个乡每年因狼患给牧民赔偿保险费就在二十万元以上。但狼患实际情况更严重——牧民无奈地说,保险公司规定,狼吃羊要留下七成的尸体才能赔偿。可是狼吃羊,往往是几只狼一起出动,一只羊被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有时候,甚至连骨头都叼走了,哪里还能找到尸首呢?唉,自认倒霉吧。
不过,也有牧民认为,狼吃羊不是什么坏事。狼的牙齿上是有毒的,此毒既能致病,也能治病,还可以驱邪消灾。狼毒能够预防羊群里的各种疾病的发生。早先,羊群发生了疫情,牧民就把羊群赶到狼洞附近,引狼出洞,让狼咬羊。羊被狼咬过之后,狼毒就能有效阻止疫情的传播。狼也吃老鼠、旱獭、鼢鼠等野生动物,故而,有狼出没的草原,从不发生鼠疫。草原上流传着两句话——其一,“草好的年景,狼不吃羊;草不好的年景,狼才吃羊”。其二,“没有狼就没有健康的羊”。——这两句话中透着朴素的哲理,也道出了狼在草原生态系统中所起的平衡作用。
瞧瞧,狼与草原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草原上弥漫着青草的鲜味。
在门源县苏吉滩乡苏吉湾村村委会,我遇到来办事的藏族牧民洛桑(汉名唤作贾东珠)。洛桑脸上透着明显的高原红,汉话说得还算流利。我说:“八〇后吧?”
洛桑挠挠脑袋,认真地回答:“我不是八〇后,我是八〇年出生的。”闻之,我们在场的人都笑了。
洛桑似乎意识到什么,用左手不断地拨弄头发,自己也笑了。拨弄头发时,左手手指上的两枚戒指闪着亮亮的光。我问:“你带两枚戒指是什么意思?”
他说:“一枚是金的,一枚是银的。”
“怎么个头那么大?”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左手上的两枚戒指,一脸害羞的样子,不回答,只是嘿嘿笑个不停。
洛桑家里有六口人,父母、妻子,还有两个女儿。妻子也是藏族,名叫阿优毛。他与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花了六千块彩礼,他把她娶到了家。我唯恐把名字搞错,就把笔递给洛桑,洛桑接过笔,在一张纸片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阿优毛”三个字。阿优毛,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呢?我却忘问了。洛桑只读了五年小学,就跟着阿爸放牧了。洛桑告诉我,小时候,在山里他经常看到野牦牛的头骨,两只巨大的犄角之间可以坐上三个人。洛桑家里养了一百四十头牦牛,一百只羊,六头奶牛。每年卖牲畜的收入在三十万元左右。草好的年景,收入就多些;草差的年景,就少些。
我故意说:“多多养牲畜,收入不就更好吗?”
洛桑说:“不行,政府有规定,五百亩草场养牦牛不能超过二百五十头。超过数量就要罚款。”
我说:“政府的人不会一头一头数你的牲畜吧?”
“不会,但每年两次给牲畜打的疫苗,是政府按牲畜头数免费提供的。数字假不了,如果假了牧民拿不到疫苗,发生疫情,吃亏的是我们牧民自己。”
“呃——”
洛桑家里有六间瓦房,四间仓房。一辆四轮农用车,一辆夏利轿车。
我问:“家里有多少草场呢?”
洛桑:“一千亩,冬牧场五百亩,夏牧场五百亩。秋天的时候,要转场——冬牧场在山下,夏牧场在山上。”
“冬牧场和夏牧场是按照什么划分的?”
“主要是按照地形和水草情况划分。冬季牧场避风向阳,气候温和;夏季牧场阴凉避暑,少有蚊蝇叮扰。冬不吃夏草,夏不吃冬草——这是我们严格遵守的祖训。”
“呃,转场的目的是什么?是因为牲畜没草吃了吗?”
“不是,季节一到必须转场。——还不是为了保护草原嘛!夏季,牲畜转移到夏牧场放牧,冬牧场就静下来了,没有一头牲畜活动,牧草就不受干扰地充分生长。冬季,转到冬牧场,让夏牧场休养生息。”
我问他:“你放牧是骑马吗?”
他说:“开车。”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的夏利。我很惊讶,该怎么定义今天的牧民呢?还真是不好说呢,我只知道如今的牧民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牧民了。
每天早晨,洛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圈门,把牦牛和羊赶到草场上,然后清理牛圈里的牛粪。牛粪不是垃圾,不是垢物,不是草原上多余的东西,它是牧民的燃料。其火焰是蓝色的,煮奶茶,煮手抓肉,有一种浓郁的烟火气息。牛粪升腾的烟,驱蚊蝇,驱寄生虫。在洛桑家后面的牛圈旁边码了一垛牛粪饼。为防止雨天被雨淋了,就用塑料布苫起来了。
牛粪燃过后,就成灰了。牛粪灰,细细如面。其实,牛粪灰也是草——被火烧过的草——灰是草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累了,乏了,牦牛就倒仰在灰上,四脚朝天,滚动身体。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滚起一片灰尘。滚毕,牦牛站起来,身体用力抖几抖,尾巴用力甩几甩,身上的灰尘就掉了。
牦牛为何喜欢在灰堆里打滚呢?
洛桑说,牛粪灰有止痒、消炎的功效。牦牛在灰堆上打滚,可以驱除体表和毛发里的寄生虫。小孩子发烧咳嗽,就让小孩子也在灰堆里滚几滚,居然也能神奇地退烧止咳。
唉,牛粪与牛粪灰真是好东西呀!
说到牧民忧心的事,让我意外的倒不是草原问题,而是吃水问题。怎么可能呢?青海是“三江之源”,是“中华水塔”呀!然而,在它的一些角落,牧民确确实实缺水吃。
洛桑居住的苏吉湾村没有一口水井,牧民吃的水是从祁连山深处引来的泉水。每户出资两千五百元,村里架设了一条二十五公里长的塑料管线,蜿蜒曲折地把泉水引到村里。每家每户又接通了支线水管,把泉水各自引到自家的水缸里。夏天还好些,冬天就难说了——泉眼干涸,就断水了。断水怎么办呢?就开车去很远很远的老虎沟运水。老虎沟,是距离苏吉湾村几十公里外的一条河。冬天结冰很厚,用冰镩凿开冰层,舀出冰层下面的水,装到桶里再用农用车拉回村里。
对于苏吉湾村的牧民来说,水,异常珍贵。
在洛桑家里,我掀开水缸盖子,看到水缸底部只有浅浅一层水了。拿起舀子,本想舀出一口喝下去,却又作罢了。
临别时,我向洛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每晚睡觉之前,你手指上的两枚戒指是摘下来,还是一直戴着?”
一副窘态的洛桑看看我,挠挠脑袋不作回答。
哈哈哈!在场的人都笑了。
次日,在青海湖岸边的草原上,我还结识了另一位叫昂青的蒙古族牧民。他出生于1972年,黑红的脸膛,结实的臂膀,一看就是一个勤劳朴实的人。
我一跨进他家的门槛,迎面见到的就是一幅挂在墙壁上的成吉思汗画像。那幅画像是绘制在牦牛皮上的,栩栩如生,很是传神。我开玩笑说:“我是来走亲戚的,我姥姥家是蒙古族呢。”小时候,我在内蒙古东部生活过若干年,会几句简单的蒙古语。于是,我用蒙古语问候昂青:“塔赛音拜努?”(家里都好吧?)
昂青一边回答“赛音!赛音!塔赛音拜努!”(好!好!家里都好!)一边伸出手,与我伸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又问:“博力车日乌苏赛努?”(牧场里的草长得怎么样?雨水丰沛吧?)
昂青回答:“赛音!赛音!呼日宝喏额勒博格。”(好,好,入夏以来雨水充足。)
昂青,在蒙古语里就是猎人的意思。早年间,牧民家里都有猎枪,后来都被政府收缴了。昂青告诉我,放牧不是牧民的工作,而是牧民的生活。他家有两千亩牧场,冬牧场九百亩,夏牧场一千一百亩。牧场都有围栏。围栏的成本一米二十元左右,包括木桩、铁丝等材料费,也包括雇人安装劳务费等。如果是自己动手安装呢,劳务费就省下了。那样的话,围栏一米只需七块钱就够了。他家养了一百多头牦牛,一百多只羊。经济收入还算不错。
在青海,牦牛被称为“高原之舟”。
牦牛是由野牦牛驯化而来,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对牦牛的赞誉至少应该有这些——力气大、耐寒冷、善爬山、能载物、御风雪。牦牛产的肉、奶、骨、皮、毛、绒等,为牧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所需。牦牛还是牧民不可或缺的最便捷、最靠得住的运输工具。
一个牧民的财富有多少,主要看家里养了多少头牦牛。
一头牦牛散养三年,第四年进栏育肥,出栏时一头牦牛能卖一万三千元。去掉成本,一头牦牛净赚三千元。牦牛主要销往重庆、四川那边。牦牛肉涮火锅深受川人青睐。
昂青总共有三处住所:常住的是村里的瓦房;前些年在海晏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进城办事就不用住旅店了;山里的牧场还有一处蒙古包,夏季放牧就住在蒙古包里。
说话间,昂青的女儿端出奶茶招待我们,桌上还备了炒米、奶皮、奶酪、糍粑、牦牛肉干。当我问及野牦牛的一些情况时,昂青说,他小时候,家里养过三头野牦牛。我问道,野牦牛有哪些特征呢?昂青说,野牦牛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其一,嘴巴宽;其二,鼻孔大;其三,眼睛圆;其四,尾巴散状明显;其五,性格生猛,野性十足。
我问昂青:“你见过野牦牛的舌头吗?”
昂青笑了,说:“当然见过了,它的舌头厉害极了,装草料的纤维袋子,它用舌头舔一下,就能舔出一个大窟窿。有硝土的地面,它舔几下,就能舔出一个大坑。”
昂青认为,野牦牛与牦牛交配,可以优化牦牛种群。他告诉我,大通县有个牦牛配种场,就是用野牦牛跟牦牛交配,使得繁育出的牦牛具有了一定的野性。昂青说,早年间,祁连山上的野牦牛很常见。有时候,牧民就把牦牛赶到山上,故意创造牦牛与野牦牛遗传基因交流的机会。
虽然,草原围栏对野牦牛活动并无多大妨碍,但却大大减少了牦牛与野牦牛的接触机会。我隐隐意识到,对草原的保护来说,用永久围栏之法一围了之,或许真的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2012年,海晏县草原站用围栏搞了一块面积十亩的样地,绝对禁止牲畜进入,结果怎么样呢?——披碱草和冰草疯长,而其他草种不见阳光,无法返青,便渐渐退化了。时至今天,那块草场全部退化掉了,成了一块废地。
青藏高原是世界上牦牛的主要分布区,拥有牦牛一千五百万头,其中,青海草原载畜量就占七成以上。保护草原的关键,不是围栏,而是控制载畜量。物无美恶,过则成灾——牲畜的数量要控制一定的度。不能过度,过度就会对草原造成损伤。伤了草原的元气,再去修复就难了。
从草原站的围栏十年试验样地情况来看,草原不围栏不行,围栏时间长了也不行。围栏往往是草原承包到户的四至边界,拆除围栏,就意味着边界消失了,放牧就会回到无序状态,矛盾和纠纷就会不断,从而导致对草原的恶性利用。草原专家杨有武认为,围栏使用三年到五年时间最合适,否则,时间长了不但不能保护草原,反而会导致草原退化。
草原放牧是完全必要的,一方面牛羊在食草和行走的过程中可以传播种子;另一方面,一些草的种子落地后,经过牲畜的踩踏,才能进入土壤里,从而促进草的种子发芽。
牲畜的嘴巴,牲畜的脚步,可以唤醒草原,使其在动态中保持活力。
草原,广大而美丽。
草原上的植被、景观与分布,取决于它所处的纬度、经度和高度三种因素,以及由此形成的气候、水热关系。草原从来不是孤立的,它是独特的生态系统,并与森林、荒漠等其他生态系统保持着特定的联系。
草原的概念可不光是草的集合,它时刻充满着生命的律动。在草原上,鼠是鼠,兔是兔,鼠兔是鼠兔。鼠兔是打洞的高手,胜过鼠,胜过兔。似鼠非鼠,似兔非兔,全身圆溜溜的鼠兔,总是无忧无虑。它生性胆小,却又极其好奇。它不愿闷在洞里睡觉,而喜欢趴在洞口的小土堆上观望。当空中猛禽的暗影划过,它便迅速窜进洞里,不见了踪影。有人曾把草原的退化归罪于鼠兔。——这是多么愚蠢的认识。准确地说,不是鼠兔打洞造成了草原的退化,而是鼠兔更喜欢在退化的草原上打洞而已。
事实上,鼠兔可不是可有可无的。栖息在草原上的鸟类和爬行类野生动物,都是依赖于鼠兔的洞穴应对恶劣的天气和天敌袭击的。有了鼠兔,草原上的猛禽、狐狸和狼,才有丰富的食物。鼠兔洞穴里,那些借宿的动物们排泄的粪便,又是促进草原植物生长的好肥料。而粪便里未能消化的种子,又得以持续传播和扩散。
在草原上,我惊奇地发现,越是有鼠兔打洞的地方,草越是长得丰茂。然而,鼠兔打洞搞得草原某些地方到处是窟窿,扒出的土,一滩一滩堆成了堆,黑乎乎的,牧民称其为“黑土滩”。“黑土滩”无规则,无逻辑,东一堆,西一堆,南一堆,北一堆,突地一下,某个不经意的地方又冒出一堆,着实不怎么雅观。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鼠兔才不怎么讨牧民喜欢。
青海省林草局退耕办主任樊彦新说,过去对草原的认识偏重它的经济价值,而忽略了它的生态功能。近年来,青海省加大了草原生态修复力度,光是退耕还草就达三十余万亩。经过人的努力,治愈了草原,也就修复了草原。
草原兼具生产、生态和文化等多重功能。草原,创造了陆地上最大的生态系统;草原,也生长着坚韧与野性,丰沛与复杂,脆弱与简单,信仰与爱情,神秘与传奇。
中国是世界上草原面积最大的国家。草原占国土总面积约四成以上。在国内,草原面积排名是——西藏第一,内蒙古第二,新疆第三,青海第四。青海及青海草原对于中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仰望祁连山那若隐若明的雪线,并置身草原深处的时候,似乎对牦牛与野牦牛又有了另外一层理解。
六月的风,掠过草原,也掠过我的面颊。风,提醒我,草原,原本就是开放的。草、野生动物、牲畜、牧民每日都在不断沟通,相互交流。草原也是有根的。根在,希望就在。只要一切按自然法则行事,美好就会如期而至。
闪亮的阳光下,一头野牦牛拖着自身的影子,如同拖着一朵云,出现在祁连山脚下的草原上。一群牦牛埋头吃草,并不理会它的到来。那头野牦牛走向牦牛群,甩了甩尾巴,抛出了几条弧线。弧线划过的空中,飘下六只白鹭。三只落到野牦牛的背上,两只落到野牦牛的犄角上。还有一只,并不落下来,而是扇动翅膀,上下翻飞。
远处,苍茫的祁连山看着草原上那些灵动的生命,沉默不语。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著有《开国林垦部长》《哈拉哈河》《穿山甲》《万物笔记》《猕猴桃传奇》《遥远的虎啸》《大地伦理》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