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湖二日
这不能完全怪我无知,因为衡水湖这个名字的历史并不长。我倒是很早就知道了它曾经的名字——“千顷洼水库”。那时我……
我也算是衡水人,但过去很长时间里,却并不知道衡水湖。
这不能完全怪我无知,因为衡水湖这个名字的历史并不长。我倒是很早就知道了它曾经的名字——“千顷洼水库”。那时我才十几岁,在家乡的县城读初中,当时的衡水还是地区建制,家乡是它的下辖县。虽然老家离水库只有一百来里路,却从来没有去过。这些年来衡水湖名气越来越大,不但经常见诸于报刊媒体,在京的老乡同学见面时,也时常会有人说到回老家时去了衡水湖游览,风光美不胜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新景点,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当年的千顷洼水库,但已经今非昔比。既然这般众口赞誉,看来没有理由不去看它一眼了。
于是在今年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自北京驱车三百公里,直奔衡水湖边,到一间事先预订的临湖酒店住下。先期到达的一对友人夫妇,已经备好了午餐迎候。友人祖籍也是衡水,已经退休,自称衡水湖是自家的后花园,来过多次了,还考虑在湖边买一套房子,以便时常回来住些日子。
吃过午餐,友人开车在前面引路,做环湖之游,据说全程有五十多公里。近年来颇有影响的衡水湖国际马拉松赛,就是以环湖公路为赛道。车一路开得很快,路两旁林木繁茂浓密,从枝叶交错虬结的缝隙间,能望见湖面,时而开阔,时而逼仄,水光潋滟,随着车轮的疾驰,或隐或现,一路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在几处风景绝佳的地点,我们想下车观赏,却一直找不到地方停车,据说是为了保护湖区环境,有意如此设计的。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临湖村庄,便将车子拐进村口路边停下,徒步走下湖边大堤。
呈现在眼前的,正是典型的湿地景观。走下大堤斜坡,穿过几排高大粗壮的白杨树,向前走几步,便到了湖边,脚下的土地松软潮湿。临岸处的湖水清浅,数种水生植物恣生蔓长,高矮不一,一派芜杂。其间的主角是芦苇,根茁叶繁,向四面八方伸展,连绵一片,密密实实,如墙如垛,极有气势。浅黄色的苇穗随风摇曳,有一种鲜明的剪影感,可描可画。再向里面,百米开外,才是无遮无挡的湖面,波光闪耀,一望无际,让人顿感神清气爽,胸襟不由得豁然开朗。沿着水边恋恋不舍地走了半天,才掉头走回到停车的地方。路边有几家摊位,卖的是湖里的水产,有白鲢、鲫鱼、青虾、螃蟹、甲鱼等,装在盛水的铁皮盆桶里,不停地游动蹦跳。
望着这样一片浩荡大水,会很自然地想到去追溯它的往昔。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它被称为“博广池”,物产丰富,“美蟹佳虾,岁贡王朝,以充膳府”。它还有冀州海子、冀衡大洼等民间名字,因为水域的大部分,位于同属衡水市的冀州境内。地理学家则指出了它的起源。在漫长岁月中,这一带曾经分别是黄河、漳河、滏阳河、滹沱河等多条古河流的故道,水势最盛时,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物转星移,河流改道后,上游活水几近断绝,这片亘古大泽逐渐萎缩,近代以来更是退化为一片广袤的积水洼地,专业的名称是“浅碟形洼淀”。
这一片区域,很早就有了被开发的记录。据史料记载,早在隋代就曾经开凿水渠,引湖水灌溉农田。清代乾隆年间后,从直隶总督到冀州知州,几任当时的地方官员都先后在湖区挖河排沥,旨在开湖造田。清末曾经丈量湖内土地面积,这正是千顷洼名称的由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机械化农场——冀衡农场,就建在这片洼地中,将排水造田推向了高潮。其后几经变迁,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又改建成为一个引水蓄水排水结合、功能齐备的大型平原水库。当时,在县委工作的父亲去地区开会,目睹了建造水库的壮观场面,工地上人山人海,小推车川流不息,到处红旗招展,高音喇叭声声震耳。这也是那个时代常见的集体劳动场景。他回来后讲给家里人听,让少年的我向往不已。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又引黄河水注入水库,从此衡水湖保持了长期稳定的蓄水状态。
随着全民生态意识的增强,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在广袤干涸的华北平原上,拥有这样一个湿地湖泊,是多么珍贵。近二十年间,为了尽快退耕还湖、退耕还湿,地方政府采取一系列强有力的措施,让湖区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像实施生态补水工程,大幅度增加入湖水量,沿湖建造万亩森林公园,保持了水域面积的阔大,也使湿地功能逐渐得到恢复。如今,在整个华北地区,衡水湖是唯一保持了沼泽、水域、滩涂、草甸和森林等完整元素的湿地生态系统,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是华北平原第二大淡水湖,水面面积仅次于白洋淀。
从开湖造田,到退田还湖,这一逆向的变化历程映射出的,是时代意识的发展,人类生态观念的深化,对自身与大自然关系的再认识。
开车绕湖一周下来,天已黄昏。湖面从夕阳照耀下的浮光跃金,渐渐转入暮色笼罩,混茫一片。跟着友人来到不远处一家农家饭馆,吃当地特色菜铁锅柴火炖鱼。鱼是从湖里打上来的白鲢鱼,贴在铁锅内沿上的玉米饼子被烤得焦黄,是久违了的故乡味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显然是湖中水汽浓重所致。推窗远眺,晨霭中的湖面,轻雾飘荡,凝重空旷,又是别一种风致。早饭后,开车前行不远,就到了衡水湖湿地公园的门口。这里是衡水湖的外缘水面,开阔疏朗,水面密匝匝地覆盖了大片莲叶,满目碧绿,四面延展开去,莲叶间绽放着不同品种的荷花,浅红嫩粉,其华灼灼。
向更里面行走到尽头,便到了大湖堤岸边,这里有一座椭圆体的三层观景台,钢制结构,远处望去仿佛一枚竖立的鸭蛋。沿着盘旋的梯阶上到最高层,凭栏远眺,整个衡水湖尽收眼底。据说这里水域面积相当于11个杭州西湖。果然不虚此言,湖面浩渺无际,中间错杂分布着几个长方形的岛屿,树木丰茂蒙络,此外便毫无遮挡,一直延伸到水天相交之处。身边没有攒动的人头,视野中也罕见林立的楼宇,而是一派纯正的天然景色,一种质朴的原初风貌。
历史上,华北平原曾经有不少的湖泊,在衡水湖的周边,就曾经有宁晋泊、大陆泽、扶柳泽等大湖,但如今都已踪影杳然。衡水湖幸运地存留至今,是上天的恩赐,更要归功于人类的呵护。为了保护好它的生态,当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如封堵污水入湖口,取缔数百家沿湖工厂,禁止网箱、拦网、围埝养殖,等等。特别值得提出的一项大手笔,是将繁忙的南北交通大动脉106国道改道了几公里,移出了保护区域。
我倚靠着观景台栏杆,准备以湖面为背景拍照留念,忽然有一阵扑棱棱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只个头颇大的鸟儿,从眼前一两米处飞掠而过,把人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时,它已经飞临到湖面上,缩小成了一个黑点,须臾之间又踪影全无。
两天游览中,随时随处,都能看到大小各种鸟儿的身影。衡水湖的地理位置和优质水体,孕育了丰富的多样性物种。这里栖息的鸟类就多达三百多种,其中有多种珍稀品种,如丹顶鹤、白鹤、黑鹤、金雕、大鸨等,是国家一级保护鸟类。每年在这里筑巢繁衍的夏候鸟有数十万只,越冬的雁类有数万只。鸟类对环境有着苛刻的要求,因此这种现象强有力地表明,这一片广阔的湿地湖泊,的确起到了良好的生态涵养作用。
这一切当然不是白来的,背后有着大量心血的投注。我从网上看到过一份当地政府颁布的文件,内容是加强衡水湖生态保护和综合治理,其中的“恢复鸟类栖息地”一个单项,就有如下具体要求:“依托原有人工养殖鱼塘,通过地形改造、植被恢复、蓄水调解,周边觅食区营造等措施,恢复成鸟类栖息地,成为芦苇沼泽、芦苇苔草沼泽、草甸、翅碱蓬盐沼和裸滩、觅食地等多样性生境类型,以满足湿地水禽多样化生境需求,分别为鹤类(灰鹤)、鹭类、雁鸭类、鸻鹬类、鸥类等创造各自理想的觅食和栖息生境。”后面列出了具体的责任单位。这份文件中的其他项目,如加强蓝藻预警工作、开展蒲草平衡收割、实施生态浮岛项目等,也都十分具体细致。
可见只要有清醒的认识、强烈的决心,并诉诸笃实有效的行动,就一定会有收获。大自然的报答,就更会是如期而至,毫厘不爽。你不由得愿意想象,大自然也仿佛具备某种人格,对人类给予的呵护关爱,会用自己的方式予以感谢。眼前这些梦幻般的美景,就是它践诺的体现。
走出湿地公园,便踏上了返京的路。匆匆二日,尽管不过是浮光掠影,却足以成为我内心长久的萦系。车轮疾驰,衡水湖的美丽风光落在后面,但并没有消失,而是牢牢地收藏在了心中,镂刻一样。桑梓之情,故园之思,因为这一片泱泱大水,而被唤起,被强化。今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再来,一次次地走进它的千顷碧波,万亩芦荡,走进它的朝晖夕照,大美气象。
【作者简介:彭程,籍贯河北衡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