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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麦子的过去式

2023-03-30抒情散文虽然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该种麦子了。

棒子、谷子、高粱、大豆、长果都已收走,地里只余下山药和白菜。等到霜打蔫山药叶子,人们才扒起山药蔓子,刨出藏在地下的山药……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该种麦子了。

棒子、谷子、高粱、大豆、长果都已收走,地里只余下山药和白菜。等到霜打蔫山药叶子,人们才扒起山药蔓子,刨出藏在地下的山药。白菜更晚,得等小雪。

大地一望无际,空空荡荡。棒子消失后,土地裸露出它广阔的胸膛。垄畔地头的杂草闪着淡黄深绿的光,每根草长到深秋都不容易,长到深秋的草已发生质的飞跃,成了草中的老人,充满沧桑的哲思。蚂蚱从草间飞起,敲着梆子在空中飞出长远的弧线,落到另一丛草里。它们已由草绿变成土黄,只有飞起,你才知道这飞起的是蚂蚱。蟋蟀在秋草下抖着细长的触须,大腿与鞘翅摩擦出短促的调子。蚂蚁忙着往窝里拉谷粒,或十几只合伙对付一条从棒子里跌落的蛆。

人们从圈里起出粪,一车一车拉到地头。粪拉进地里,隔不远卸一堆,再用粪叉均匀散到地里,然后浇水洇地,洇过之后晾两天,犁地。犁地最适合牛干,牛劲真大啊,人在后头扶着犁,小步快跑才能跟上。犁过之处泥花翻滚,新鲜的土香扑面而来。松软的鲜土还得压平,这就用到擦子——一种木制带网格的平板,擦子挂在牛后,农夫站上去,拽着牛尾巴,双腿分开,双脚一左一右地跐着擦子擦平地面。

此时的大地平坦润泽,温情脉脉地等麦子下种。人们在地头给麦子拌上一种玫红色的药,防止虫吃雀叼。播种之后,大地有了孕时的静默。不久,青青麦苗钻出地面,小小的叶子卷着,像戳破地面的一根根绿针。清晨,每个叶尖挂一滴露水,太阳升起,露水化成汽,升腾而去。

天越来越冷,麦苗由青转苍,待到小雪,人们收走白菜,留在地里的,只有苍绿的麦子。

从前的雪总是很大,大雪盖住无边麦地,一片茫茫。野兔饿极了,冒险从窝里出来,却被猎人看见。猎人远远地开了一枪,兔子没命地跑,四爪甩平,双耳朝后抿着,一蹿大远。雪上的野兔很显眼,保护色不起作用,它跑着跑着,突然朝前一栽,凌空来个大跟头,摔到雪上,不跑了。猎人走过去,提起沉甸甸的兔子装进帆布袋。

天气晴朗的时候,人们在麦地上放风筝,有个大蜈蚣长十来米,每个肢节装饰着鲜艳的公鸡毛,得十几个人托着才能放起来,放上去后在半天上蜿蜒飞舞。我们追着风筝看,看累了在麦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

柳梢带绿之后,麦苗开始返青。人们给麦子浇水施肥,这回施的是化肥,用脸盆子端着撒,边撒边浇地。尿素是小圆颗粒,没什么味,碳铵看着像盐,味很刺激,不用凑近,袭人得很。化肥入水即溶,随着咕嘟作响的水渗入地里。麦子借了肥力,随风而长,一扫冬天的委顿,立刻欣欣向荣。

麦子长起来后,灯笼草、抱娘蒿和荠菜也长起来,它们夹在麦苗间,长得比麦子还快。灯笼草又叫麦瓶草,瓶子似的花萼上顶着五片深粉的花瓣,花谢之后瓶儿内有了摇动作响的果实。抱娘蒿的叶子像茴香,花鲜黄色,一簇簇十分亮眼。待到荠菜开出细碎的白花,麦子已有半尺高。

鹌鹑把巢安在麦地内,躲过一场又一场浇地的水,还孵出小鹌鹑。我见过一只鹌鹑领着三只雏鸟沿着垄沟快走,隐入麦地不见了。还有形似麻雀却比麻雀更小巧的鸟,突然一飞,直上云霄,再不落下。我还在麦地里见过青蛙,它蹲在一丛麦子根部,肚子轻轻起伏。用镰刀碰它,不动,剁它旁边的土一下,才蹦走了。

小风软软地吹,把花粉从这个麦穗吹到那个麦穗。麦粒浆汁荡漾,日趋饱满。老一代农人每到这时又激动又担心,一天数遍去地里看。麦仁青而硬的时候,揪一个麦穗,使劲一捋,双掌一对搓,吹去麦壳,往嘴里一扣,一嚼,十分筋道。

有种吃食叫“粘粘转”,就是用青麦仁做成。麦穗搓下粒,上碾子推成薄片,铲下,投入开水锅里,但见绿片翻飞,几沸之后,连汤带麦片盛到碗里,调入佐料。我十岁左右吃过一次,隔着三十多年,尚觉清香满口。

南风劲吹,麦子从根到梢将要干枯,麦芒刺向空中。人们扒拉着麦穗看一看,搓个麦穗尝一尝,如果天气好,宁愿让它再长半天,似乎差半天收成就差许多。

诸多庄稼中,我以为麦子最烈性。它的茎、叶与竹子十分相似,风扑来时,它整株倒下,大有宁折不弯的气概。拔起一棵麦子,把茎一捋,中空的茎节噼啪作响,像放小炮。麦芒根根挺立,举首向天,总想刺住什么,也果然刺住了什么,麦芒上时时有飞虫的尸体。但它又庇护着许多生灵。黄黑纹相间的百足虫时常一条驮着另一条,两条叠在一起慢慢地爬,边爬边摇触角。尾部长着钳子的褐黄色老虎夹子气势汹汹,动不动尾部一翘,用那钳子吓人。灰黑色的磕头虫高高地抬头,猛向下一磕,“咔嗒”一声,又脆又亮。拔过麦子,这些虫子失了庇护,四散奔逃,不见踪影。麦子是它们的森林,森林连根拔起,带走了它们的家园。

竖在门边的碌碡被放倒,两端插入铁钩,拖到地头轧场,它吱拧吱拧地哼着,在场上一圈一圈地转。打麦场越来越瓷实,瓷实了还不够,又往上泼水,继续轧,轧到地面闪光,才算轧成。收割机从地里跑过,麦子在机头左右一分,齐刷刷倒下。太阳炽烈,高悬头顶,我们双腋下各夹一个麦个子,或两肩各扛一个,一趟趟往场上送。

有一年,麦个子堆到场上之后下起连绵的雨,人们用雨布苫上麦子,焦急地等待天晴。下到第四天,热气从雨布下缕缕冒出,麦芽长出来,忧心如焚的人们打着伞穿着雨衣来回穿梭,什么也干不了。第七天,终于晴了,人们都往地里奔。雨布揭开,麦秸乌烂,黄绿的麦芽子触目惊心。家家如此,人们由沮丧转为自嘲,比谁家的芽子出得长。

有的人家在夜里趁着星光打场,或把场设在家门口,麦子拉回来,门口支根高杆,杆上抻个电灯,挑灯夜战,咣啷咣啷打一宿。据说有人太困,入麦个子时把手臂也入了进去,打烂了半条胳膊。我们从不夜战,早已累得像僵尸跳,怎么可能夜里打场?早上也起不来,三催四吼之后,撒着癔症爬起来,眼半开半闭地吃饭,半死不活地跟着大人朝地里走。

我的差使是掏粒,左边麦秸麦糠纷飞,右边是疯狂旋转的皮带,这玩意时常脱落,猛地一甩,像蛇甩尾巴,啪地一响,十分吓人。我顶个蛇皮袋子,盘腿坐在地上,把麦粒往袋子里搂。从出粒口流出来的不只是麦子,还有草籽,还有瓢虫、打烂了的蜥蜴,它们钻在麦个子里,一起被送进机子。

我们眼巴巴盼着被派回去做饭。父亲掂量又掂量,让我回去。我立刻骑上车子往家走,像拣了大便宜。其实做饭也不轻松,要炒菜,熬绿豆汤,买油条。然后把菜放入碗内,碗上扣个盘子,装入篮子,再把米汤舀入罐子。我小心翼翼推着车子朝地里走,米汤晃荡晃荡朝外溅,我不得不停下车子去扶瓦罐,让它安静下来。坐在柔软的麦秸上吃饭,来一阵风,大叶杨哗哗地拍起手,着实享受。

在麦个子中间掏个洞,钻进去躺下。麦叶并没有黄透,叶根依稀有绿,用手一捋麦秆,捋出层汁,舔舔还有甜味。唉,真舒服啊!瓢虫顺着麦秆匆匆地爬,它的幼虫固定在杆上,灰背上排着两行红点,皱皱的,很丑。它们越皱越圆,皱成瓢虫那么大,就快长翅膀了。

把洞再掏深些,整个钻进去,洞口再横俩麦个子,谁也不知道里头藏着人。虽说又潮又热,还扎得慌,但与干活相比,还是躺着舒服。举起胳膊看看,全是黑泥,脸上脖子上也是,全身都是,一搓一条。一只瓢虫爬上胳膊,悄无声息地散着步。父亲摇着脱粒机,机子咣啷咣啷响起,提醒我们又开工了。

麦秸归入麦秸,麦粒归入麦粒,麦壳归入麦壳。随着最后一束麦子变作纷飞的麦秸和饱满的麦粒,机子一阵空转,打麦结束。停了噪声震天的脱粒机,天地静得可怕,静过之后恨不得在麦秸上打俩滚庆祝庆祝。

人们有了悠闲的意味,互相串着场看,比谁家打得多。瓜类已登场,卖瓜的把买卖做到地头,赶着驴车拉着瓜慢慢走来。菜瓜个大而酥,牙一碰就碎成小块跌入嘴里。羊角蜜类似菜瓜,但小而甜。人们用麦余子换瓜。我很喜欢“麦余子”这个词,麦之余。别的麦子在脱粒机里转一趟,脱去外壳,成了赤裸裸的麦粒,而麦余子在轰鸣的机子里转一圈,又带壳出来了。因为这层壳,它沦为最末等的麦子。

看场也是很可怀念的事。在麦秸顶上扒开一层,钻进去,抓些麦秸撒在胳膊和头上,防蚊虫叮咬。透过纵横交错的麦秸朝上看,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蝙蝠无声地飞来飞去。

四野尽是麦子的味道。我曾想过庄稼到底有没有香气,细说起来,它并不香。麦子、棒子、长果、谷子哪有什么香气呢?与花相比,它们并不怡人,但这气息如此安全熨帖,不甜不浓,微带腥气,却最令人舒适。

有时夜半下起雨,三滴两滴砸在脸上,醒了,支起耳朵听,听雨会不会变大。要是大起来,就得用雨布盖上已打出的麦粒和麦个子。幸而不大,稀稀落了几点,停了,空气中掺进细微的土腥气,微雨的湿气。远处村子灯火已灭,犬也不叫,天地合着,漆黑一片。

麦子拉回家,扛到房上摊开。拉着筢子在麦子上走,或光着脚在麦子里趟,一遍遍翻晒,房顶滚烫,麦子滚烫,脚踩上去烫得猛一提。有时突然黑云层层翻卷而来,我们立刻上房,抄起刮板挥起木锨,疯了似地拢麦子。如果大雨冲了麦子,这不仅是灾难,更是笑话。

黄昏把麦子拢起来,盖上雨布,防着夜里下雨。晚霞灿烂,暮归的鸟雀落上枝头,家家房顶有人忙碌,刮板噌噌地响,笤帚刷刷地扫。大块雨布盖住麦子,沿角压上砖。有人在房上守着麦子睡,睡着睡着,下起雨,如果不大,就拿塑料布苫上自己,听雨打在布上,敲鼓似的嘭嘭作响。雨大,就下房回屋。

装满麦秸的大车是一道风景,人坐在车上,晃晃悠悠地回来。麦秸卸在院外,压得实而又实,顶上抹层黄泥,像个粗腿大蘑菇。麦秸垛适合入画,也是诗文中的尚佳意象。黄鼠狼、兔子、鼠,都爱在垛里活动,母鸡踱出家门,憋着一个蛋,在麦垛里卧下。下雨时麦秸泡在水里,泡上两天,水就发红发黄,麦秸的色全泡出来了。

进磨坊之前,麦子得洗。往大盆里倒入麦子,倒满清水,笊篱搅来搅去,捞到笺子上,换水再洗,洗至水清,沥净水,摊开晒到七八分,送到磨坊,磨回来的面倒入大笸箩里晾。

冀中以面食为主。我们蒸卷子(我们这里称馒头为“卷子”)烙饼擀面条拌疙瘩,打烧饼炸麻糖炸麻花。唉,面粉真是好东西啊,麦子真是好东西啊。我怀念从前的卷子,四四方方,暄而不虚,不添加任何东西,光滑的卷子皮泛着赏心的淡黄,入口微甜,越嚼越甜。换卷子的推着小车,车上两大篓卷子,吹着硕大的牛角,呜呜响着,从村南走到村北,从村东走到村西。做这种卷子面要和得硬而又硬,硬得人用手摁不动,最好用擀面杖压,压到大汗淋漓,压到坚实如砖头,才算和成。现在机器做的卷子暄乎如泡沫,看着挺大,一攥就没,还添了许多东西,吃在嘴里不甜也不香,像吃一个骗局。

父亲说他们厂大师傅烙的饼好吃,层多、油大,馏几次依然暄软。我们也渴望吃这么好的饼,他就烙了一次,以失败告终。他和了一盆稀软的面,擀的时候那面总往回缩,好容易擀成,拿不起来,一提就往下流。锅已烧得冒烟,他的饼还出不来,只好往锅里添水,改成揪水片子。

我见过最壮观的面食叫“大食箩”,我们这里新婚之后回门,男方要给女家带个大箩,内有用面做成的与真物大小的猪头、鸡、鱼,还有巨大的花卷,个个点着胭脂,喜气盈盈。

联合收割机开进村子之后,漫长的麦收缩为一个小时,种种劳苦一扫而尽,过麦不再是辛苦的代名词。如果天够好,就让麦子尽情地长,长得干而又干,干到要冒火,打下来直接粜走。留下的麦子送入面粉厂,换成面粉存着,随吃随取,各得其便。

如今麦季唯一可急的事就是抢机子。人们骑着电车去各个路口等,在每块地头上转,紧盯着机子吵个不停,甚至大打出手。人们去地里的次数越来越少,雇人浇地,雇人喷除草剂,只在收麦子时回来照看,对地越来越不熟悉,往往引错机子,把收割机领到别人家地上,割错麦子,闹一场笑话。

我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10岁之前,作为旁观者看着父辈劳作,对他们的艰苦体会不多,10岁之后参与到收麦中来,才真切觉得农活太苦、太累,那时常想,如果能从农活中解脱,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我从不认为艰苦的劳作是享受,高强度的劳作对身体而言绝不是好事,但恰恰是少年时繁重的劳作,让我与土地有了血肉相连的亲情。我深深怀念那段岁月,视之为难得的机缘。土地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撕一撕痛不可忍。

一场雨后,地里又长出密密的麦苗。每年收麦子都漏下许多,鸟雀吃不完,田鼠吃不完,蚂蚁也拖不完。这批麦苗长不大,犁一翻,它们就埋进了土里。长在路边的麦苗也被茂盛的藜、苋盖住,侥幸长大,又被羊光明正大地吃掉。此时已不是麦子的天下,它们退出江湖,让位给更茁壮的作物。棒子迅速长高,花生铺开绿毯,谷子谦卑地垂着头,成为平坦大地上新的风景。

冀中平原雄浑如画,普天之下,没有哪里能取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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