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1年第5期｜宋向伟：心在山海间

一

盛夏的昆嵛山是另一种生气。

这座逶迤百余里的山脉，如天地间一扇巨大山水屏风，矗立于胶东半岛。登上主峰泰礴顶，俯瞰昆嵛全貌，但见群峰如浪，盘旋着、咆哮着、奔腾着，正欲发出阵阵轰鸣。万千幽壑，如霹雳破地，裂透千仞，令人揣想那极底处的神秘，心中顿生寒意。古木参天，不知几亿斯株，肩并肩排成方阵紧密团结在一起，自有一种沉默的力量。飞瀑流泉，山东、山南、山西、山北、山间，数不胜数，由此形成的汉河、沁水河、沐渚河、黄垒河四条河流蜿蜒奔出，扑向广袤的大地。极目西望，但见山域辽阔，林木耸密，明媚的太阳朗照下，山顶闪着灿烂的反光，分外耀目。眺望东、南、北三面，则是烟波浩渺，碧海茫茫，目之所及的养马岛、刘公岛，就如两粒绿色晶莹的宝石，镶嵌在柔婉细长项链般的海岸线上。此时，只觉昆嵛山宛如一艘超大航母，巍巍然驶于海天之间。

正是七月伏天，穿过石门，步入山中，一下子沉浸到一个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清凉世界。三条清幽静谧的大峡谷，如潜龙腾渊，出没于千岩万壑之中。山路旁，高拔挺秀的水杉和遒劲苍古的赤松自在生长，它们是昆嵛山原生的孩子。动辄千年百年树龄、比肩蓝天的银杏，无言诉说着这座沉雄而秀美的山风霜雨雪的故事。红松、杜松、火炬松、胡桃楸、紫椴、水曲柳、黄檗、珙桐、结缕草、野玫瑰、藤蔓……用绿色、紫色、红色、橙色、黄色、蓝色，为山谷编织了绚丽的新衣。嘈杂的车声、无尽的人声、刺耳的桩基声……人间所有红尘喧嚣，都被滤尽了，唯余博大旷远的静谧。你听，还有这里那里清亮的、圆润的、欣悦的、怯怯的鸟鸣，还有哗哗哗哗的溪流。

驻足绿荫下，仰首看那浓密的枝叶间，细碎的光影里，鸟儿的叫声如露滴，一滴一滴传下来。走到溪流处，捧一捧山泉水，喝上一口，好不清冽爽快。小溪旁一处疏阔的松树林里，挂着六七个网状的吊床，寻一个躺上去，闭上眼，荡荡悠悠，荡荡悠悠，仿佛摇回童年的时光。蒙眬中，我又看到那个孩子，她扎着朝天小辫，穿着白底红花的衣服，脸晒得黢黑黢黑，在鲁北的野地里奔跑，整个原野没有一棵树，太阳像一个硕大火炉，空气如被点燃一样……猛睁开眼，越过远处的树顶，隐约看到一座绿色的山峰，是仰天大佛！圆润硕大的头颅，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梁，紧抿的口，下唇比上唇略微突出，如此清晰，如此逼真，一切恍在梦里。昆嵛山果然是座仙山，山山水水，到处都蕴藏着灵气。

山中好

长夏正相宜

修竹万竿金锁碎

飞流千尺玉帘垂

何处有炎曦

松影下

散诞更无拘

沉李浮瓜供枕簟

苍松白石伴琴棋

一醉任风吹

是谁的词，涌上了心头？

哦，久违了，丘处机！

二

读过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的人，谁会忘记开篇第一章“风雪惊变”中杨铁心眼中的丘处机呢？

现实里的丘处机，最初潜心学道之处，正是昆嵛山。

丘处机是栖霞人，生在一个贫苦山民家庭，父母在他幼年时便告别人世，兄嫂一把米一口汤把他拉扯大，供应他读了几年书，指望他求取功名，他却无心于此，独自跑到村北山上，过起吃松子、饮清风的生活。兄嫂担心他魔怔，给他张罗亲事，却被他一口回绝：“人生在世，终日争名夺利，贪妻恋子，无常一到，万事皆空。都以为世事是真，在我看来，不过浮云朝露。”村里人常看见他在山下灌木丛中寻找什么东西，脸上、胳膊上、腿上，被划出一道道伤痕。后来得知，每天他都将小小铜钱一次又一次从山崖上掷下，然后再到崖下石砾草丛中寻找，直到找到为止，说是为了磨炼心性。十九岁那年，他慕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之名，跋涉百里来到昆嵛山，开始了学道生涯，五十多年后，他被成吉思汗封为国师。

而今，我来到当年七真人修道的烟霞洞，是处峰峦环抱，谷壑深幽，绿树掩映，安谧寂静，确是一个藏风聚气、打坐寻道的极佳处。

据说当年王重阳率弟子来到此处，但见山头云海汹涌，雾气缭绕，时有霞光透射，五彩斑斓，景象祥瑞，他心头萌动，似有所感，遂指山而言：“是中有烟霞洞，我先世修道之所也。”于是让人凿石破壁。石开洞现，洞壁上书有“烟霞洞”三字，洞中修道的器具和丹井遗迹尚存。七真人于是在烟霞洞住下苦心修道，只是半年后，弟子们即随王重阳西游布道去了。尽管在此时日不长，但后来丘处机被尊为“神仙”，烟霞洞便是其修道初始之地，堪为全真道教派的“洞天福地”。

离开烟霞洞不久，王重阳仙化归天，弟子们护送灵柩归葬终南山。守陵三年之后，丘处机西入磻溪穴居修道，他践行全真道修行宗旨，苦己利人，力避食、睡、色三欲，六年间日乞一食，行则一蓑，昼夜不眠，寒暑不变。之后，他离开磻溪，前往龙门山隐居修道，依然烟火俱无，箪瓢不置，每日里破衲重披，寒空独坐，静思忘念，密考丹经，最终成为全真教龙门派开山祖师。二十多年间，使全真道进入兴盛时期。

他曾赋诗言志：

十年苦志忘高卧，万里甘心作远游。

特纵孤云来此地，烟霞洞府习真修。

可见烟霞洞在他心中不可撼动的独特位置。

如今站在烟霞洞，遥想当年，曾有个十九岁的山村青年在此修道，离开这里后，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成一代宗师，不由得让人感慨万端。

于是，想起了清代杨维庚的那首诗：

青天重迭水潺湲，闻到此处别有天。

洞里仙人何处去，烟霞风景自年年。

三

养马岛，静静伫立在大海中，仰望着昆嵛山。

如果说，昆嵛山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山东大汉，养马岛就是一位娇小玲珑的胶东小嫚儿。

养马岛之名得自一个古老的传说。公元前219年夏天，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秦始皇被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经芝罘沿海东巡。经0过长途跋涉，人已困，马也乏，随从们精神已经有些涣散。突然，一阵咴咴的马鸣从海上传来，众人从困倦中猛地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座绿岛浮在海中，岛上树木葱茏，水草丰美，一群骏马正生龙活虎欢实奔腾。秦始皇情不自禁赞叹：“好一个养马宝岛！”遂封此地为“皇家养马岛”，并令各地献马进岛予以驯养，以供御用，养马岛由此声名鹊起，以至于今。

不得不感叹天地日月的造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上苍赐予人间这个琼岛玉苑。一进养马岛，但见大海湛然，风平浪静；转到东端，则是碧水金沙，海水呢喃；来到后海，猝见惊涛拍岸，千浪堆雪，远方帆影点点，天高海阔。观海与游山相比果真有着别样的情味。恍惚间，一阵嘶鸣，七匹神骏踏波而来，只见一骥当先，昂首望天，前腿腾空而起，鬃毛飞扬，一对明眸摄人心魄。其后两骏，错肩而行，左边那匹，精神抖擞，马蹄高抬，双耳前竖，两眼圆睁，浑身洋溢着一股阳刚之气；右边这匹，秀颀俊美，长鬃飘散，低眉垂眼，仿佛在畅想前方之境。其余四匹，或回首呼唤，或翘首嘶吼，或跃跃欲试，或踌躇满志，各具神态，在海阔天空的背景下，这群英武的骐骥正蹄下生云，肋下生翼，登峰踏浪，纵情驰骋，带着一种雄壮无畏的气势扑面而来。七骏何名？曰追风、曰白兔、曰蹑景、曰奔电、曰飞翮、曰铜爵、曰晨凫，传为始皇坐骑，如今定格到群礁嶙峋、风逐浪涌的海边来，令人遐想久远的故事。

到了养马岛，不能不去赛马场。好大一个赛马场！观众席足可容纳一万观众。起跑处设有自动马闸、终点置裁判机，巨大的彩色屏幕图像分外亮眼。马场中正有十几个骑手在训练。那骏马高大威猛，棕色皮毛仿佛抹了一层油，在灿烂的阳光里闪着光亮，马头辔上装饰着各色丝绸结，红、橙、黄、绿、灰、蓝、紫，使它们看上去分外精神。骑手们身着白色藏袍，两袖束在腰间，袒露着古铜色的皮肤，看上去分外雄姿英发、彪悍刚健。骑手高居马背，一会儿横向排成一排，以领队一端为轴，作转圈运动；一会儿纵向排列，骑手俯身马背，头部贴着马头，十几匹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过。又过了一会儿，骑手们在呐喊声里开始个体表演，有的在疾驰马背上突然翻身倒挂，似凌空飞燕；有的双手拄着马背，两腿腾空，像苍鹰捕食；有的单臂搭紧马背，身体置于马侧与马并齐；有的在奔行中迅疾下马，又纵身跃上，伶俐如猴；有的俯身捡物，机敏轻捷，宛若蜻蜓点水。健壮的骏马，矫健的骑手，让人眼花缭乱，热血沸腾。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二十五岁时，他担任了当时牟平县养马岛公社党委书记，那时的养马岛仿佛一座孤岛，十三个自然村，五千多人口，人员进出、物资出入只靠一把浆，人们喝着咸水，点着油灯，度着荒岛岁月。他上任后，经过调研，与领导班子决定在岛前修一条东西向大堤，既防御海潮，又拦蓄淡水，更重要的是形成一条跨海交通大道，与县城连在一起。说干就干！那时没有大型机械，工程只能靠人海战术，男女劳力全部上阵，他也卷着裤腿，赤着脚，用独轮车推着石料，参与这场关系养马岛人命运的攻坚战。经过两年五个月的艰苦奋战，大堤终于建成，养马岛与外界拥抱在了一起，随着路通、水通、电通，养马岛进入了发展新时期。

三十三岁那年，他担任了牟平县县长。崭新局面如何打开？他的目光又瞄向了他曾生活工作五年的养马岛：养马岛独特的地域禀赋、气候条件、海产优势，使它在全国沿海岛屿中独树一帜。如果抓住烟台被确定为对外开放城市的大好机遇，及时开发开放养马岛，不仅能够带动全县发展，而且也给全国人民奉献上一个旅游度假避暑胜地。如何开发开放？他决定依托养马岛美好的历史传说，大作“马”的文章。他跑市里、访省城、进京城，找领导、询专家、作规划，成立旅游开发公司。当他听说1985年国际马联障碍通讯赛和全国马术锦标赛地点未定的消息，立即赶到北京，向国家体委请求承办两赛。面对外界质疑，他顶住压力，带领县直机关干部职工，早出晚归，顶烈日，冒风雨，动用车辆两千多台，挖填泥土沙石十万立方米，奋战了一百天，终于，一座标准赛马场奇迹般出现在养马岛上。最终，得到经国家体委和国际赛马联合会的认可。10月20日，赛马场上一声清脆的铃响，宣告养马岛举办国际赛事的愿望实现了！

养马岛仨字，一跃飞上了全国乃至全球媒体。

趁热打铁，他争取原住民全部退耕还林，涵养海岛生态，请专家帮助科学养殖海产品，丰富食品品类，积极在岛上建立培训疗养基地。养马岛成了名闻天下的东方“夏威夷”。

此后，他又到蓬莱任县委书记，引来新“八仙过海”；主政烟台开发区，创出新的天地；赴任山东航空公司，仅用半年时间就开辟了新天路；后来，他到了我的家乡滨州，四环、五海、三十六桥、七十二湖、一百○八园，飞机上天，汽车上路，铁路过桥，他把事业写成了诗。

谁会想到，2020年9月11日，不到70岁的他，在青岛，他最后工作的城市，突然告别了这个世界。

孙德汉，站在养马岛，我默念着你的名字。

一阵剧烈海风吹过，远处松涛阵阵，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千重巨浪，直向堤坝和礁石击来，仿佛惊雷滚过。

在山海间，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