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每个周末,或者隔一两个星期,我总要回趟老家,看看父母,看看院子,到村里转转,碰见熟悉的人拉几句家常。
我或许在寻找生命中迷失的部分。在身心疲惫,被生活的风暴吹……
一
每个周末,或者隔一两个星期,我总要回趟老家,看看父母,看看院子,到村里转转,碰见熟悉的人拉几句家常。
我或许在寻找生命中迷失的部分。在身心疲惫,被生活的风暴吹得遍体鳞伤时,在前途暗淡,对未来生活失去希望时,我的内心就会浮现出一个村庄,一个生养了我、纵容了我、又磨砺了我的村庄,我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王家湾啊!
忘不了,留守家里的父母。他们把一双儿子拉扯大,用在地里刨食的手,用体力和汗水挣儿子读师范和大学的学费。现在老了,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在城里买了房,过起了紧巴却也舒适的日子,却把年迈的父母留在了乡下,把农活和贫瘠留给他们。忘不了,那个叫王家湾的小村子。我熟悉你每一条弯曲坎坷的土路,我知道它们通往的地方:芦荻摇曳的池塘,结满了冬果和软梨的果园,那座主人搬走后荒芜坍塌的院子……我熟悉村庄上空的每一颗星星、每一朵云和每一阵风。我知道组成勺子形状的那七颗星星在晚上几点出来,我知道像狗熊一样的那团云朵在经过村里最高的白杨树时会变成天鹅,我知道春天的风和冬天的风在经过村庄时的区别,我熟悉它们的脾气和个性。我甚至熟悉村口的一棵榆树有几个树杈,上面鸟窝里有几枚鸟蛋。熟悉村子里的每一条狗,我知道哪条狗温顺哪条狗暴烈哪条狗狗仗人势遇人狂吠不止哪条狗察言观色听到主人喝斥便一言不发……太熟悉了,王家湾的万事万物。
要是有轮回,能像一颗草籽一样,在经历了生命的春夏秋冬以后,再次回到土里。我也愿意再次回到王家湾,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出生、长大、抽穗、扬花、衰老、离去,像她生出土豆和玉米一样生出我,然后被冬天的一场雪覆盖。
我魂牵梦萦的王家湾啊,我无法割舍的老家!
二
在一个暖阳的冬日,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当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田野、熟悉的土屋再次映入眼帘时,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的老家啊,你哺育长大的孩子回来啦!
阳光温和而有耐心地照在我家老屋上,我却并不能感到些许的温暖和心安。老屋和我同龄,快到了不惑之年。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用多年做木工攒下的钱盖起了当时村子里最阔气的房子。经过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昔时的荣光已不复存在。在周围二层小楼、西式别墅的映衬下,老屋显得鸡立鹤群,土里土气,灰头灰脑。是啊,它老了,老得房顶上的瓦片快要掉光,满身蛀洞的房门快要合不拢嘴,屋脊也驼了背,快要担不住椽子、泥草和零落的瓦片。
老屋显得心事重重,它是在怀念青春岁月,还是在慨叹晚境凄凉!
推开大门就看到了微笑的父亲。他总是这样,每次看到我和女儿绚绚回来时,总是很高兴,吩咐着母亲做这做那。而这次,我明显感受到他笑容里不同于以往的地方,这笑容里带着苦涩,带着生活的苦和累。他的荒草一样的短发让我感到了悲凉和酸楚,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父亲的处境和状态我理解。自从弟弟的孩子读幼儿园后,母亲便来到城里带孩子。每周五上去,星期天又回来。家里养的猪、地里的活儿、偌大的一个院子……乡下的一切全留给他一个人。更让人担忧的是,父亲是家里以前唯一的儿子,我的爷爷奶奶惯着他长大,一辈子没做过饭、蒸过馍。现在老了,反而要做他以前不屑一顾的女人做的活计。再加上母亲和父亲吵架后两周都没有回家,父亲的心情和憔悴便可想而知了。
母亲正在收拾过冬的蔬菜,看到我的到来非常高兴,像个孩子一样,一会问我吃了没有,一会要倒水,一会又端出刚煮好的鸡蛋。我说我吃过了,我买了一些馍馍和蔬菜,称了一斤熟肉,问他们吃不吃。毕竟有我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和解。母亲问父亲吃不吃。父亲说刚吃过饱着呢。我说少吃些吧。于是母亲找碟子、筷子,拌料、倒水,一盘诱人的卤肉摆上油漆快要掉完的茶几上。
父亲和母亲都吃得很慢,也能看出他们吃得很香。我连日来愧疚的心有了些许的释然。而当我的目光掠过母亲雪一般的头发和父亲枯草一样的头发时,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使劲憋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一盘卤肉被刚吃饱了的父亲和委屈的母亲以及我和绚绚的帮忙下一扫而光。之后又谈了一些家常:今年的两头猪长得好得很。条田里的两亩地租给了种树的老板,种的是槐树,每亩地每年说好是八百斤粮食,给钱的话按当年小麦价格折算……
我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冬日的白天越来越短暂,还没感受阳光的温暖,日头已经西斜。阳光也越来越慵散,漫不经心地照在没有生火的炉子上,照在掉了油漆的木柜上,照在父亲核桃皮一般的脸上和母亲雪一样的头发上。我们聊得也越来越漫不经心。后来我说到了盖房子。
父亲说不要急,一辈子很短暂。你们弟兄两个都才买了房子,经济又不宽裕。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日子也挺紧吧的。再说了,人一辈子能活多长时间?按照你爷和你太爷的寿数,我还能再活几年。你爷和你太爷都活了六十九就没有了,我今年已经六十一了。干什么事情不要急,不要把以后的事情现在就干了。不要太吃力,不要把未来的压力堆到现在。我年青的时候也想,我下几年苦,把今后用的钱全挣够了,干不动的时候就可以哪也不去,坐享清福。现在看来,我的想法彻底错了。年青时有年青时的想法和抱负,老了有老了的任务和麻烦。我劝你缓一缓再说,不要急着盖。
本来下决心过完年要翻修房子,一来可以让父母搬进去享享福,表示表示孝心。再说,我们家的老屋确实也到了拆倒重建的时候。庄子上比我家盖的迟的房子都早已翻修一新,作为一个吃皇粮的人,让父母住在旧房子里,我脸上还挂不住呢。
经过父亲这样一番开导,我翻修老屋的宏伟蓝图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我明白父亲的苦心,他是过来人,他种过庄稼,做过木工,上过工程队,去过伐木厂……人间的苦如果有十份的话,我认为他吃了十一份。父亲用很严肃很客观的语言劝阻了我翻修老屋的想法。
后来又说到我的二大爷。二大爷年青时在伊拉克当过兵,转业后在山东安家落户。我的二大娘,我的两个堂哥都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了山东。现在他们又住在天津,去年过年时还来过一次。对于他们来说,老家在哪里,在甘肃临洮的王家湾村?还是在山东东营的某一个居民小区?
再后来还说到了我的曾祖母,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小脚女人。曾祖母过世得早,送葬那一天,我的曾祖父哭得泪人一般,前来帮忙的庄上人都被他惹得掉眼泪。说到动情处,母亲的眼睛有些潮湿和泛红。我突然被那朴素年月里纯真的爱情感动得一下子颤栗不已。
晌午时,父亲要往窖里放萝卜。我说我下去,父亲说又不多,下去弄脏了你的服。父亲脾气犟,我从小没有拗他的习惯,就找来梯子让他下去了。母亲捡一些比较好的萝卜,我用一个筐往窖跟前提。父亲整整齐齐地码在窖里,再用湿土盖好,压瓷实。
很多年来,在我二十岁前,每年冬季来临前,我总是和家人这样准备过冬的蔬菜。
萝卜很快贮藏好了,而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暗淡。就像挂在树梢的太阳的脸,冰凉、冷漠。
院子里的荒草这两年明显多了不少。以前祖母在的时候,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根杂草都看不见,现在墙根前、井沿旁、台阶上,到处长满了荒草。特别是母亲搬到城里以后,我感觉荒草更多了。仿佛多年的荒草都堆到了这个冬天。
三
天黑前,我照例要返回城里。因为我要上班,绚绚还要上学。母亲这时总是准备好大包小包的蔬菜、干粮、土豆,让父亲拖在自行车上,帮我送到公路边搭车。
夕阳西斜,三个影子在路上摇晃。摇晃的影子,像极了父亲奔波的一生和我漠然无措的未来。
以后的日子还是和往日一样,母亲帮弟弟带孩子、送幼儿园,我还是上班、接绚绚,和妻子共同为这个家奋斗着。
算起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和父母居住在一起。我原本打算在老家生活一辈子。而自从结婚后,我调到了城里,为了工作方便起见,便买了一套楼房。本想把父母亲接到城里来,但是他们舍不得地,舍不得祖上留下的宅院。我于是有了重修老屋的想法,把他们安顿在新房子里,尽尽孝。而现实是:我的想法短时间实现不了,我们把父亲一个人撇在家里看家守院。父亲一天天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前不久因为头晕,还带他到县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我担心这样下去,他能不能看守住自己。
过不了太长时间,父亲还是会被我接到城里来的。那时,老家怎么办?地里的庄稼谁来务?宅院谁来守?鸡、狗、猪、羊谁来喂……
绚绚自幼跟我在城里长大,我无比眷恋的王家湾村,对她没有太大兴趣。她关心的是乡下的小狗和庄子上陌生的玩伴。有时候我想,所谓老家,不过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归属地。父母在哪儿,老家就在哪儿,父母不在了,老家也就不在了。等父母不在时,而我又老去后,绚绚的老家又在哪里?如果她长大去了外地,定居在外地,她会不会到他父亲生活过的王家湾村看看。如果她不回来,那么这个老家将不复存在,父亲的老屋最终会被别人占领,成为这个大地上一件极普通的东西,不再承担童年和乡愁……
我最终将在现实中一点点淡忘了老家,又在未来一点点失去老家。
我是怎样失去的,没有人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