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雪城
俄罗斯人唱的那首“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的歌曲,黑龙江人特能理解。的确,古人说塞北这个地方,是“孤悬绝塞,马死人僵”。至少在先前,这话夸张的成分是很小的。黑龙江的寒冷期差不多占了全年的一半儿。例如,哈尔滨的“春”几乎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一样,都在五月份。到了五月,鹅黄的迎春花和紫色的小桃红才会绽放。所以,“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对南方人来说无论如何是难以理解的,南方是“早春二月”“阳春三月”,那里的蜡梅啊、桃花呀都尽数开放了。
我的家乡哈尔滨,在严冬的季节里俨然是一座大雪雕成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一年里要与雪做伴一百八十多天。听起来这很像是一个神话。为了防寒,城市的住宅几乎全部是双层玻璃窗。这种窗户可以抵御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我还听说有的人家玻璃窗是三层的,这样窗玻璃连霜都不上了。站在透明的窗前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街上纷纷扬扬的大雪。我还记得,一个曾侨居在这座城市里的日本文化人,浪漫地称漫天飞舞的雪花是一封封“天至之书信”(还称来自松花江的自来水是“管道啤酒”)。雪之纯净,江之纯净。那是一座怎样圣洁的城市啊。
为了御寒,城里民宅的墙都很厚,据说最厚的达一米,这听起来真让人吃惊。须知,我客居在海南岛上的那个小房子,墙只有一砖半厚。这样的房子如果建在我的家乡哈尔滨那是要冻死人的。听说早年那些洋人流亡者造房子,还在厚厚的砖墙中间加上成排的红松原木,然后,再在两面砌砖。除此之外,城里也有那种“板加泥”的房子。墙壁的两面都是厚厚的木板,木板中间夯上木屑。这种墙非常保暖,可以抵御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还有一些用大石头砌起来的房子。这样的房子虽然看上去很笨拙,但是它冬暖夏凉(有过在山洞里居住经历的人就会知道,在严寒的季节里,山洞里是暖的),这样的石头房子即便是在零上40摄氏度炎热的日子里,屋子里面依然凉爽怡人。但是我在海岛上极少见到这种用石头砌的房子。
早年,哈尔滨普通人家冬日取暖,并没有暖气,而是家家都有一个火墙子。这便是立起来的暖气了。如果腰背着了凉,背靠着这种暖气坐一坐,效果是很好的。如若你住的是那种苏联房,就不用再建火墙子了,几乎这样的房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别契克”,就是烧木柴的大壁炉。我看到很多年轻人特别喜欢这种大壁炉,觉得它很气派,很绅士,很有文化。其实,那不过是俄罗斯人寻常人家必有的设施。早年,哈尔滨老百姓家多为平房,很多人家都有一个栅栏院。里面种着西红柿、豆角、茄子、果树和灿烂的大丽花、波斯菊。冬天则是白雪的家园,堆雪人,打雪仗,是我那一代人儿时的冬季游戏。其实院子里的雪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用它埋藏准备过年的鸡鸭鱼肉和水果,雪藏的这些食物特别的保鲜。只是逝者如斯了。
而今,哈尔滨已经进入到了现代化的社会。像全国其他城市一样,几乎是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大变化。就拿御寒为例,家家户户都有暖气、地热,或者电热。集中供热烧得好也罢,烧得不好也罢,保持零上18摄氏度以上的室内温度是没有问题的。那种烧煤、烧柈子,搞得满城烟雾沉沉的样子,只有在老人们的梦里才能间或地闪回一下。尽管外乡人都说哈尔滨太冷了,但是,哈尔滨的室内温度远比南方民宅要暖和得多,舒服得多,滋润得多。汪曾祺先生曾经为我的第一本书作序,先生在序中写道,“(冬天)哈尔滨人喜欢吃冰棍儿……”我就知道,先生一定是在冬季到过哈尔滨,亲眼目睹了在大雪飘扬的城市里,走在大街上的年轻人吃冰棍儿的情景。这让他感到特别的惊讶。不仅如此,在严寒的季节里,哈尔滨人除了喜欢吃冰棍儿,吃冰糖葫芦,还喜欢冬泳。冬泳爱好者们在冰封的松花江的江面上凿一个几十平方米的游泳池,大雪甫落之下,一个个冬泳爱好者(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跳进冰块儿浮动的水里,欢快地叫着,游着。这种勇敢者的运动,源自那些曾经侨居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的洗礼习俗,只是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洗礼,渐渐地演化成了一种霸气十足的体育运动。
近些年来,无论怎么说,人们的生活水平大幅度地提高了,去“四季长夏”的海南岛过冬,已经成为东北甚至包括其他北方地区的老年人和有闲人新的生活方式。比纯粹的候鸟数量还要多。这种新的,或多或少有一点奢侈的“移民方式”,恐怕在世上也绝无仅有的吧。然而不然,据我所知,有相当数量的黑龙江人,包括我本人,如果在冬天不被寒冷冻一下,不在雪地里走一走,不在大雪之中过春节,总觉得这一年是不完整的,在鲜花盛开的海岛上过春节,那种伴随着叹息的失落,那种原本在身上残存的强悍之血,会让你产生一种强烈的回家的欲望。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也不是矫情。这是别一种痛苦。我爱海岛,但我更爱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