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唔,大太阳
我又见到大太阳,已斗转星移40年,它还和当初一样鲜红。
当初见到它,是一个春风成群结队的上午,语文老师领读罢《沁园春·雪》,开始逐……
天是包老爷的脸,掉过去黑了,掉过来亮了。
我又见到大太阳,已斗转星移40年,它还和当初一样鲜红。
当初见到它,是一个春风成群结队的上午,语文老师领读罢《沁园春·雪》,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解。他一手捧着教科书,一手拿半截粉笔,需要板书时就掉转身去书写。讲到激动处,语文老师尺寸不足的裤子,裤脚一欠一欠的,露出比妇人肉还白的脚腕,趴在他头上的劳动布帽子做着俯卧撑,耷拉的帽舌一起一伏。板书变得龙飞凤舞,从窗玻璃斜射到讲台上的一束阳光中,粉笔尘像水中微生物一样浮游。
我们自然也很激动,但多半是盲从,亲眼见过的,唯“山舞银蛇”,能想象出来的,只有“万里雪飘”。站在村口,向北即可瞭到的雁门关,冬天大雪纷飞时,奔走的山脉确如蛇起舞,若爬上关顶的长城遥望内外,真乃“万里雪飘”。其余的他怎么讲解,总像隔靴搔痒,在我们脑海里都形象不起来,甚至一片混沌。
屋外的春风一拨接一拨,从河洼水汪汪的田野上而来,从村庄泛活的大街小巷而来,带着绿意且催促着绿意,把校门口两排白杨树上的芽乳头似的越刮越大。它们涌进校园,有的变成黄鼠狼的模样,从教室的缝隙钻进来,有时会把缝隙撑大,发出陶罐呜咽一样的叫声。黑亮的陶罐里,酒已一干二净,但酒魂未散,盛满月光时,一如既往地清冽。钻进教室的风,与我们“沆瀣一气”,渲染着课堂气氛。
讲到“江山如此多娇”时,语文老师把书反扣到教桌上,把粉笔丢进粉笔盒,拍拍手上的粉笔尘,从教桌下面的空格里取出一幅画。他解开系画的牛皮纸绳,先在教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用嘴吹扑吹扑画面,然后两手捉着画的两端,拿在胸前向我们展现。
我们不知道他是啥时候把画带来的,从他踏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左腋下似乎就夹着一本教科书和一本教案。他从教桌下面取出画的时候,满教室的脖子鹅起来,我们的目光紧盯着他的手,看到画面的一刻,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哇”。如果换成今天,肯定还会拽个“噻”出来。画陈面旧色,却因我们的一声“哇”亮了,整个教室也跟着亮了。当时我们根本不懂什么国画,只感觉它不像年画,但又像年画一样美。最突出的是那颗太阳,位于画面的右上方,仿佛刚画上去的,刚从云海中喷薄而出。
在“哇”的瞬间,它掉进我同桌的眼中:
啊,大太阳!
他伸出手去指着,对我说:
你看,大太阳!
这天我又见大太阳,是在南海之滨的阳江,跨越的千山万水,像过去的40年遥远。遥远的尽头,是一座祠堂改建的教室,春夜常有巴掌大的蛾从屋顶深处蝙蝠一样飞下来,扑到屋梁下悬挂的电灯上,或没电的时候扑到课桌边栽着的蜡烛上。有时呼地化作一团火,差点燎了谁的头发或眉毛,与助长的烛焰一道蹿起,将上方的黑暗烧个窟窿,撇下一丝发臭的煳味,钻进窟窿不见了。吓得上夜自习的我们惊叫起来,女生的尖叫像打破玻璃,割得窗外的夜皮开肉绽。天亮后,它们又躲回屋顶深处。
那天,躲在屋顶深处的蛾,也聆听了语文老师的讲解。
教室被“哇”亮后,他上身前倾了,大声问:
祖国的江山美不美?
我们仰起头,有的还闭上眼,高叫道:
美——!
他满脸堆笑,把上身重新挺直了,说:
所以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但是不知为什么,语文老师始终没告诉我们画的名字,它留下的印象像课本的一张彩页,在下一节讲授新课的语文课上,与《沁园春·雪》一起翻了过去。掉进同桌眼中的大太阳,便成了我记住它的名字,后来我当然知道它叫什么,但是仍喜欢叫它大太阳。每当记起的时候,我首先想见的是那轮红日,然后才是整个画面。据说原作上的大太阳,比篮球还大,用最好的朱砂画的。在阳江去见它时,就像去会往昔的初恋,跨进门的一刻我屏声息气,看到迎面墙上的它时,怀揣的呼唤便在心中冒出:
大太阳!
又见大太阳!
在此之前,我其实还有两次见过大太阳,一次是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后,在美术课本中见到的,与晁楣的套色木刻《北方的九月》放在一起,知道了它的名字叫《江山如此多娇》,也就是最初我在课堂上看到的画面左上方的那几个字。作者是傅抱石和关山月。又从美术老师口中,知道了它不同凡响的“前世今生”,现在悬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另一次是多年后,早晨乘车途经一个小城广场,在几位大妈的舞乐中,从车窗一掠而过地见到了它,高悬在迎街矗立的画壁上,与朝日交相辉映。
但奇怪的是,这两次给我的印象都很淡,好像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因此“我又见到大太阳”,“又”中并不包含这两次。而这次之所以强烈,我想是见它的地方不一般,是在关老的故乡。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故居。再就是来阳江之前,我了解到关老曾到过我家乡的雁门关,并且创作了《雁门关春耕时节》。那“色彩清新自然”的画面,有一种村姑形容般的亲切,勾起我浓烈的乡情,近一甲子前的雁门大地,春天是如此美丽:“远处雪山皑皑,山脚红花似锦,绿草如茵……”
那年是1964年,关老与“黄新波、方人定、余本应邀到山西省大同、恒山及雁门关等地写生”,创作了《雁门关春耕时节》。颇有意思有是,画中的树仔细看,若隐若现南国椰树的影子。第二年,他又根据《雁门关春耕时节》,创作了《春到雁门》。两幅作品“构图类似”,不同的是后者截取前者的局部,然后“进行放大描绘”,“弱化了树木形象而突出了人物形象”。被弱化的树木,椰树的影子没有了,老树发新枝,现在雁门关下仍能见到与画中一样的树。被突出的人物,四个人骑着自行车,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捉着肩扛的农具,奔向热情洋溢的田野。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当年的同桌,他说第一次听说啊,原来关山月还跟咱们家乡有缘啊。“一座雁门关,半部华夏史。”雁门关牛啊,自古星空灿烂,现在又多了一星啊。他说的“星”,仅唐朝即可列一长串,从“诗仙”“诗圣”到“诗佛”“诗鬼”,都在“雁衔芦管”才能飞越的雁门关留下了足迹,还有如食脍炙的诗篇。
当年的同桌“啊啊啊”的,多半真情,少半官腔。谈起我俩曾像“两小儿辩日”一样争论过的大太阳,他说他上大学时见过两次,参加工作后见过一次,如今只是偶尔想起,而且是秋天的时候。当年的同桌大学毕业后,被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挎到了晋南,这两年奋战在扶贫第一线。晋南多柿树,每当秋天树叶脱光后,颗粒归仓的乡野上,一颗颗熟透的柿子悬挂枝头,他眼中就出现大太阳。
他在电话中说:
大太阳!
红彤彤的大太阳!
我初次见大太阳是春天,这次见却是深秋,冬天像凛冽的马车紧随其后,在我雁门关下的故乡,已闻骡马白雾腾腾的鼻息。而海风吹吹的阳江,在那蓬村的果园自然村,季节依旧过得四平八稳,秋天只是个名义,“夏日公”照常倒背着手,带着亦步亦趋的身影,还有三五只鸭,在街上踱步。
午间的果园村,亮晃晃的平静安逸,偌大的池塘波澜不惊,茂盛的古榕树气定神闲,一如往常消受着时光。除了我们一伙外来者,村中不见几个村民。我们跟随“夏日公”,走进关老故居坐落的小巷。两边砖砌的院墙或屋壁,与相夹的砖墁的路面,从头到尾青一色。许是因了这青色,因了把天裁下一条的逼仄,一眼瞭到底的小巷,感觉却幽幽的深。踢趿着丁字拖板的渥热,在巷中晃来晃去,时不时停下脚,勾后手去捉只背上的汗虫。
关老故居又名“隔山书舍”,“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老屋早被穿皂衣的日子拽着大辫子带走,抛下的往事由新屋捡起。新屋是十几年前重建的,与小巷一色的青砖瓦房。没有我故乡的青砖瓦房高大,没有那屋势庙宇一般压人,整个的平易近人,一团南国的温和气。跨进门的一刻,我心中呼唤着大太阳,大太阳也响应着我,众目之下,我们伸出看不见的双臂拥抱到一起。它光芒喷薄,将画面照亮。
我的目光像云影掠过大地一样,从近景(江南的“青山绿水、苍松翠柏”),到中景(“连接南北的原野”),再到远景(“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当然还有长江、黄河、长城,领略了“江山如此多娇”,最后又回到右上方的红日上。
我又想起当年同桌的神态:
啊,大太阳!
他伸出手去指着,对我说:
你看,大太阳!
与画上红彤彤的大太阳不同,屋外天空的太阳炽白,阳光泼进小巷转眼就渗了,从砖缝逸出肥皂泡破裂似的声响。砖墙间或夹着的一面白墙,被阳光喂得肚皮一样白亮。从关老故居出来,我为一个问题困惑着,如此心平气和的环境,怎么造就了他胸中丘壑,像平原长出一座高山,创作出那样气势磅礴的作品?
走出幽静的小巷,我重新凝望那古榕树,阳光亮闪闪的,像满树蝴蝶起舞,那些此前我并不经意的气根跃入眼中,让我若有所悟。古榕树盘根错节,已活了280个年头,一个年头一个葫芦,悬吊在岁月架下。苍髯似的气根牵挂着大地,环绕的浓荫水汪汪的,飘悠着阳光从树隙漏下的金叶。
果园村建村时,古榕树就有了。它看着果园村成长,由一片荒野变成一片人烟,日头安顿月亮睡下而作,日头唤起月亮而息。一茬一茬的人,像一茬一茬的禾,历经四时光景,走过春夏秋冬。据说关老小时候,在古榕树下作画之余,常爬上树,从树上跃入池塘,溅起满塘水花与欢笑。他的许多画,《榕荫曲》呀,《古榕渡口》呀,《红棉巨榕》呀,《榕荫乡风》呀,“都是以大榕树为描绘和寄寓对象的”。他曾在画上题诗道:“少小求知榕荫情,至今尤记朗书声。渔农长辈启蒙事,处处童心我自明。”
在古榕树旁边,关老与父亲植下的另一棵榕树也枝繁叶茂,气根纷纷的和古榕树一样牵挂着大地。1998年岁末,关老最后一次回乡,在树下拉着女儿的手说,这是他小时候和父亲植下的。目光从树高处,往下顺着树身,一直抚摩至树根,满目深情如晚霞灿烂。
他曾说“不动便没有画”。生前足迹遍布天南地北,包括我故乡的雁门关,无论走到哪都根系故土,像洛尔迦一样放不下,“我热爱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赖于此。”正是故乡的青山绿水,源源不断地滋养了他,他才“气壮山河”,才创作出《江山如此多娇》的巨作。一轮红日至今磅礴:
大太阳!
唔,大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