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活下来的招牌
前年冬天,我到北京看望住进养老院的大姑妈。她老伴离世,孩子远在国外,九旬高龄孑然一身,但有一种平静的乐观。除了耳背,她心思……
这一幕出人意料,某个悬谜竟在啪嗒一声中打开。
前年冬天,我到北京看望住进养老院的大姑妈。她老伴离世,孩子远在国外,九旬高龄孑然一身,但有一种平静的乐观。除了耳背,她心思清明,目光温润。燕京大学100周年开校友会,她步态从容上台演奏校歌。
如今住的养老套房,一眼看去醒目的是钢琴,旋律如水漫过。墙上油画,窗台鲜花,茶几咖啡西点。够土的是床边小板凳,布满痘疤,如此日常。
大姑却把它当个生命看待。时而躬下身子轻拍凳沿,像抚摸小狗的皮毛;时而缓缓落座,与窗上的雨痕对视良久。
九旬老太兀自端坐巴掌大小板凳,是练功夫?那场景看上去有点超现实。
我曾在大姑家住过半年,心里一直悬着个疑问:声称断舍离乃至片瓦不存(住宅已卖)的老人,为何不舍此小小旧物?这破板凳挺眼熟,好像缩在厨房,睡过小猫,搁过青菜萝卜,给人清清白白的欢喜。
两个人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是从上海同济大学前来探访的童明、张琴。我早就认识,他们是“建筑四杰”之一童寯先生的孙子和孙媳妇。
一声赵伯母,唤回家人般的亲切。大姑眉眼开了。说起那年在陈植家见到的小童明,得知他近年策展的“基石”——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聊及她正在看张琴记录童老往事的新书《长夜的独行者》……
大姑的父亲赵深,上世纪30年代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友陈植、童寯(号称“华盖三巨头”)一起创办的“华盖建筑师事务所”,是中国近代建筑史上最重要的自创民营事务所之一。城市乐章中有华盖的音符(如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大楼,大上海大戏院等),那是一个多年以后仍耐寻味的传说。童家走出的后人,多在业内坐标上留下自己的刻痕。来访的两位建筑学博士,凝眸那一代知识人的背影,其着力点不仅在“音符”,更在于触摸音符背后的灵魂,那烽火离乱中的个人世界,由此还原前辈的存在景深。
大姑一时沉默,听得出欲说还休的弦外之音。她多年隐而不言,很少有人知道她是赵深的女儿。不想为人知,更不在乎知不知。她对光环没啥感应,只在潮流之外专心于一件事:音乐教学。偶尔问及家族往事,琴声若有所思地响起,里面有她暗藏的心事。
此刻,她长吁了一口气,慨然道:如今家里和华盖有关的,只剩下一些老照片。还有妈妈留给我的特殊纪念品。说罢,她随手端过小板凳,啪嗒一声反扣在地——
一个静止的横切镜头。
橄榄绿色的“华盖建筑师事务所”字样,支离破碎隐隐呈现,硬朗的书法不知出自谁的手笔。那是一块活下来的私营招牌,年龄大过我,如断简残章嵌入小板凳“底盘”。
我和童明、张琴默然相对。
老阿婆为何用这特殊方式,留下一片残响?
我感受到灰烬里的余温,“华盖”从遥远的岁月深处走来。
对华盖的最初记忆,来自上世纪70年代阿婆给我看的设计草图。阿婆也曾就读于宾大,与林徽因同窗。虽说后来呆在一个适合家庭主妇的场所,其实是隐入背景的华盖助手。家里储藏室的夹层,存放着她保管的重要文件资料,可惜后来大多失踪。
当时阿婆在昏暗中摸索,抽出一叠图纸。里面有上世纪30年代出刊的《中国建筑》,创刊号上的发刊词,是时任中国建筑学会会长的赵深爷爷写的,旧学功底了得(赵深本是我叔爷爷,因没儿子,太祖母决定我父亲做他嗣子,于是成了我爷爷。小时候印象中的赵深,总是低着头过日子)。
内页泛黄的设计图纸密布线条,远远看着就像五线谱,让人想到音乐。
走近这线条的迷宫,我一脸懵懂,阿婆为我抽出一根线头。她认为华盖能走出一片天地,主因是合伙人的三重奏。3个合伙人搭档20年仍像兄弟,3位太太也互称姐妹。华盖初期的主要设计业务一律以华盖的名义,华盖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华盖。那种团队默契,堪称业界一绝。当然不是没有分歧,最严重的一次,是陈植主张顺应国民政府指令,将华盖的储蓄换成金圆券,赵深和童寯表示反对。陈植执意坚持,结果换回一堆废纸,华盖一下子倾家荡产。
这还不散伙吗?我很惊讶。谁会对多年的创业积累熟视无睹?
偏偏三巨头的合作就像音乐的和声,时有出错的节拍,但没打休止符。
三重奏,是室内乐中最具平衡美感的演奏形式,其魅力在于心有灵犀,和而不同。我听过贝多芬的三重奏《大公》——钢琴、大提琴、小提琴三件乐器处于同一平台,各有自己的声部,融合中各显独特,碰撞中又有呼应。那是充满智慧的音乐对话……
他们各自创造着对方。创意型的变奏曲,平衡型的回旋曲,幽默型的谐谑曲……毕竟三巨头成长背景和精神谱系相似,同门之谊也不至于吵得离谱。再说都是见过钱的,不会太把钱当回事儿。也许他们相信“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因而“尊重彼此出错的权利”。
听说他们真有共同的音乐爱好。尤其是陈植,在宾大就是合唱团成员。难怪华盖的设计很带乐感。
说来有趣。上世纪90年代,有人发现华盖形逝而神留——神秘失踪的设计图纸变身为艺术装饰画,赫然悬挂在上海某家餐厅。迷宫般的线条,回声一样荡开怀旧的波纹。
三重奏持续着,从1932年开始,到1952年而止。
时局使然。公私合营大潮后,华盖合伙人分开各行其是,职业栏目皆填“自由职业”。成了“不敲自响的自鸣钟”——感谢张琴女士费心梳理《烽火中的华盖建筑师》,笔力饱满的新著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
事务所的旧招牌,阿婆用小板凳“下载”了它,留下记忆切片。
富有戏剧性的是,华盖合伙人陈植先生的学生金欧卜,于1985年组建了当时第一家民营建筑事务所——大地建筑事务所。
忽然记起上世纪90年代,我带着3岁儿子在京北漂。正要外出讲学的大姑得知我的难处,不由分说,就把中央音乐学院公寓的家门钥匙交给我。儿子把她家涂鸦得不像话,最糟的是一泡尿浇废了一套进口高档音响。她得知后一句抱怨没有,只开了个玩笑:孩子这一泡尿够金贵的噢。
搬离她家时,大姑送了我一样东西。我一看乐了,是很有岁月感的憨笨小板凳,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一只木鞋,感觉适合搁娃娃屁股,兜绒毛玩具。谁知豁然通达的大姑脸色一正,说话语调低缓:记住,你搬新家得续点老屋的旧气。懂吗?旧气。这小板凳就当储气罐吧。
粗枝大叶的我并没领会她的深意,也没问这板凳来历。慢慢才悟出旧气里的精神传承:低调沉实,在潮流之外专心于一件事。
如今,这小板凳成了日常生活背景。它旧得地道,带着另一时空的投影。坐在上面人奇怪地安静。偶尔吱嘎一响,我便听见悠远的回声——那是钢琴三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