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阿来:十二背后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云中记》《空山》《机……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云中记》《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云中记》获“五个一工程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十二背后
阿来
去十二背后。
去以前仅听说过一回的十二背后。
十二背后不是抽象的数学猜想,不是神秘的数字游戏,是一个实在的地名,位于贵州省遵义市绥阳县。
一片发育充分的喀斯特地貌中,道路起伏蜿蜒,视野里是雨后青山。连绵如屏的,孤拔而起的,灰色的石壁,层层叠叠,显出苍老的容颜。坡度平缓一点,就长满了青草,长满了灌木和更高大的乔木。针叶树,无论是松,是柏,是杉,都笔挺如炬;阔叶树绿冠开张,姿态万千。山间平坝,缘溪,临塘,都辟为层层水田,稻子将近成熟,饱满的穗子低垂,显出了浅黄。稻子的高处立着玉米,低处的芋撑开巨大叶片。天刚晴又雨,一线阳光照亮水面,一些雨落在山前。
如此山重水复,不由得要想起徐霞客,他黔省长途行脚时所做的笔记如在目前:
“度桥北,又溯流而西,抵水之北来东折处,遂从岐北向愬小溪行。如由溪东,已涉堰由于溪西,复西北逾岗,五里,抵铜鼓山。”
徐霞客当年游黔,从广西进入,行迹在南,不在我从四川进入的黔北。我将抵达的地方,是十二背后,也不是铜鼓山。但山屏水萦,越岭过溪时的感觉却如此相似。那种山叠水环,那种疑无路时的曲径通幽与豁然开朗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徐霞客游记》中那些文字才会从记忆中突然醒来。
“其处山坞南辟,北界石峰耸立,皆有洞,或高或下,随峰而出。西界则遥山自北而南,蜿蜒如屏,连裂三洞,其门皆东向,而南偏者最高敞。”
这也是黔北群山最典型的特征,石灰岩断层不时出现,壁立在绿树与群峰中间。还有幽深洞穴,从崖上吐出悬泉,张挂一道飞瀑,把清凉的喧声与雾气散布山间。更有洞隐身于崖脚,从绿树中溢出条清冽水流,萦绕在山间小坝,又从某个落水洞潜回地下。亮光散尽,回声深长。
山、水、崖、洞、树、田,其间是人的居所,叫村,或叫寨。
“其前有数十家当其下,即铜鼓寨也。是洞名铜鼓洞。”
我抵达的地方自然不是铜鼓,黄昏时分,三山夹峙,两河蜿蜒,一河潜出山峡,一河溢于深洞,小河相汇处,倚山面水耸立一座寨子,石砌成基,构木为楼,二十多户人家,寨前河边,荷塘半枯,芦竹盛开。这个地方就叫双河。到达的时候,正是亮灯时分,层叠的木楼投影于寨前的人工水景中,好一个幽静的清凉世界。
真是来到了“背后”,喧腾急切的世界背后,高温灼烤的世界背后。
徐霞客游黔,在三百多年前。他终日饱览青山绿水,似这样的日暮时分,却每每为食宿无着所苦:
“五里,过一寨,排门入,居人颇盛。半里,复排出一门,又行田塍中。一里半,叩门入旧司,门以内茅舍俱闭,莫为启。久之,一守者启户。无茅无饭而卧。”
“又半里,复得一村,入叩之,其人闭户遁去。又西得一堡,强入其中,茅茨陋甚,而卧处与猪畜同秽。”
如今,天上地下,航空线高速路纵横交织,酒店民宿星罗棋布。再无须“人迹板桥霜”临歧问道,再不必“鸡声茅店月”叩门借宿。
关于十二背后这个地名,有说是十二道岭背后,有说是十二条溪背后,还有说是十二个洞的背后,十二个坝的背后,十二道石崖的背后,无论是什么的背后,所有十二的背后,总说的是此地天远地荒。但今天,从遵义市出发,一个多小时车程已到了双河寨前。开发十二背后的女老板梅尔出来相迎,沿石阶而上,经过一株喷香的桂树,再经过一株也在开花喷香的柑橘,已经在坡上寨中了。再经一株挂果的板栗树,右拐,进门洞,入一望台,石板铺地,某张石板上介壳类化石构成漂亮的纹理。靠墙悬一副古意十足的对联:“学稼尚怀经世志,隔墙爱听读书声”。今天的书家写不出如此的诚恳的笔意,也没有这样深挚的耕读情怀。细看落款,才知是曾国藩所书,写于同治九年。
电子门禁嘀嘀作响,进屋,木板壁,大花窗,高屋顶。楼下可以饮茶书写,上曲折楼梯,楼上可以高卧,可以倚窗读书。
作为十二背后景区的一个部分,双河寨二十多幢依坡面水的错落寨楼,在保持外观原貌和原结构的基础上,通过精心装修,已然改造成了雅致民宿。
在更高的另一寨中,男主人置酒,欢迎一行远客。席间相谈甚欢,早上起来,宿醉的缘故,有些谈话已然忘记,却鲜明地记得男主人一句话。那是我问他们夫妇从江苏来此投资开发的缘故,男主人说:“被美所伤害。”女主人写诗,男主人不写,却用了很诗歌的语言。这一“伤害”,使他们投资建设十二背后,已有十年之久了。他们不是拿钱一砸了之。而是凭对这片山水人民的热爱,所有营建开发都亲力亲为,都渗透自己的审美,都带着一份珍重的心意,把从别处收罗来的老家具,老建筑构件,一扇雕花的窗,一只嵌螺钿的柜,一块古匾,一张刺绣,都嵌入精心构建的民宿中,朴素之中含着雍容与文雅。
这样的地方,由不得不早起,沿清澈小河散步,空山鸟鸣,与青草味与绿树一样清新。河边湿地里,矮的是蓼花与凤仙花,高的是芦竹。这种喜水植物高擎着穗状花序,阳光透亮,照出了花序上密集细小的稃与芒。荷塘半枯,其间有蜻蜓与蝴蝶频繁起降。
漫步看景回来,距早餐还有一个多小时,在望台上泡一杯茶。其实是绥阳当地盛产的金银花。放一本书是洪堡的传记《创造自然》,却没有读,在手机上读《徐霞客游记》。
三百多年前,徐霞客入黔,也有遇好客主人,颇称惬意的时刻:
“僧檀波,甚解人意,时时以茶蔬米粥供。下午,有象过,二大二小,停寺前久之。象妈下饮。濒去,象辄跪后二足,又跪前二足,伏而候升。既而驼骑亦过。余方草记甚酣,不暇同往。”
“五里,过白真观。观前奉真武,后奉西方圣人,中颇整洁。时尚未午,驼骑方放牧在后,余乃入后殿,就净几,以所携纸墨,记连日所游,盖以店肆杂沓,不若此净而幽也。”
读徐的记叙,入黔一路,得以如此放松心情,好整以暇的机会并不多。而且都是在遇僧于庙,遇道于观的时候。但现在,我等却是在经营性的店肆之中,心意从容。
我读这些文字时,金银花在热水中慢慢洇开。金银花是忍冬科植物。古籍中描述忍冬是“一蒂二花”,腋生花在斜升的枝上总是成对排列。现在,它们在水中一金一银,成对散开。古籍中说:“花初开则色白,经一、二日则色黄,故名金银花。”
晃动茶杯,三对花载沉载浮,长长的花距,距端上下相向的唇形花瓣,纤长的雄蕊,都在水中舒展,香气若有若无。也是古籍中写到过的:“微香。”
浅浅啜饮,那微香就在唇齿间,悄然弥散。
阳光温煦。
出游。
溯小河行。不到两里地,一道壁立的石灰岩下,贴地处,赫然张开一个巨洞。洞口岩壁,很像蟒蛇奋力张开的上颚。立身洞口,在阴阳交割处短暂驻足,阳光已在身后,身前阴影中冷气扑面。岩壁层叠清晰,缝隙间正好让蕨类扎根,风化的表面让苔藓继续侵蚀。流水悄然出洞,一到阳光下便灼然生光。再移步,就进入了地下世界。人声在静谧的空间激起回响。
这是一个岩石世界。
岩石在地球上塑造出众多奇丽雄伟的风景。以碳酸钙为主要成分的石灰岩在自然界中造成品类最多的奇观。现在,我们就置身在石灰岩塑造的奇观中间:头顶、身侧、脚下,都是无声的岩石。
时间静止。
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我几乎去遍了广西、贵州、云南和湖南向游客开放的所有溶洞,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审美厌倦。大自然敞开地下的秘室,让人在一个幽闭的、时间流逝十分缓慢的空间中,呈现地球的部分演化史,但我们的旅游开发者却似乎都生活在人类的幼稚时期,智识还停留在简单的象形阶段。一切岩溶形成的奇观都被简单指认为一些象形的物体。这根岩柱是龙王的定海神针,那片钟乳石幔是《西游记》中的花果山。此是香蕉,彼是菠萝,此是犀牛望月,彼是雄鹰展翅。林林总总,几无例外。还都用舞台布置般的灯光加强与渲染。因此,二十余年间,再也没有去过此类景点。想和人去探未开发的野洞,和洪荒直接对话,却没有探险家的身手。
直到今年冬天,在遵义偶遇梅尔女士,以南美纪行的诗集相赠。便先说她诗里写的马丘比丘。因为我也去过那里——印加帝国的马丘比丘;从库斯科经过库鲁班巴河深峡才能抵达的马丘比丘;壁立岩峰上,印加人用累累巨石建成的马丘比丘;聂鲁达也攀登并书写过的马丘比丘:“月亮的马,石头的光。”“最后的几何学,石头的书。”
然后,谈到他们夫妇正在开发的十二背后。我现在置身其中的幽深洞穴就是其中一个部分。当时是朋友请酒,稍微过量的酒让我可以这样问梅老板:“你们真的没有用象形思维,把溶洞弄成一个神话角色陈列馆,或打造成一个丰收田园?”
她说保证没有。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她的话。灯光很节制,只是照出隐约的路径,只是照出洞中大概的空间。石灰岩的洞穴还是本来的样子。如聂鲁达的诗:“这充盈着寂静的最高容器,如此众多生命之后一个石头的生命。”
就不说那些洞穴中的石头生成是多么怪异了,也不说地下的洞穴世界造成的感觉又是多么奇谲。那是比所有雕塑师都伟大的那个雕塑师的杰作。这个雕塑师就是地球自己。造成这些奇观依凭的就是地球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创造性的,同时也是破坏性的力量。地球内部是一个高温熔炉,用数十亿年的时光,在这座熔炉里冶炼各种矿物元素。它喷出火山,让不同的矿物质凝固成坚硬的岩石外壳。它又用旋转的力,内部岩浆奔突的力,使这个外壳破碎成板块,使之互相碰撞,挤压,使大海耸立成高山,使高山崩陷为大海。地球数十年的运作似乎有一个最终意志,要在他的盛年期演化出一种智慧生物。这种智慧生物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叫人的动物。人类出现以后,地球的变化没有以前那么暴烈了,大概地球是担心他用物理,用化学,用意志造出的人会被吓坏了。于是,他在自己宽广的表面,用了风,用了水,用了漫长的时间,将粗粝处慢慢打磨。地表的打磨,还交给了植物和动物。地球已经形成四十多亿年,人在地球上只出现了二百多万年。真正的高歌猛进,不到一万年时间。人以天计算生命的时间,以年计算文明的时间。那是在地面,阳光照耀之处。而在地下世界,地球计数以更大的时间单元。如“系”,如“纪”,一个单元最起码也是以百万年作基本单位。昨夜卧读景区准备的资料,知道构成眼下这些地下洞穴的岩石形成于寒武纪至奥陶纪。寒武纪是地球生命大爆发的时期。所以,寒武纪岩层也是含有最早生物化石的岩层。距今天已经5.7亿年。又过了差不多一亿年,即4.8亿年前,奥陶纪到来的时候,生命经过缓慢进化,海洋里有了鱼这一类的脊椎动物。脊椎是了不起的结构,哺乳动物靠它支撑在陆地上横行,人靠它支撑才能直立行走与瞭望。与此同时,沉积物缓慢堆积,形成了眼下这些在水中生成的岩石,一层层包含了那些生物体的化石,一层层凝结了时间。
现在,我就置身在岩石中间,在另一个时间维度中,在数亿年前地球的伟力创造的景观中间。
数亿年前,这些岩石都是一个整体,一层层平铺在海底,然后,被板块的碰撞挤压、扭曲、断裂、抬升,拱出海面,成为高原。如果地球是有意志的,似乎它的目的,就是想让由进化赋予了智慧的人看见一部伟大的地球编年史。但这样的看见又是为了什么?让人感觉生命渺少与短暂,如蜉蝣一般?地球,或者更大的星系之神不管这些,为了制造这些奇观他还作了更细致的工作。这个工作交给水来完成。他很有耐心,给了水几乎无限的时间。让水融解岩石中的碳酸钙。水同样耐心十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先在层层叠叠的岩层中制造许多缝隙,为的是让更多更大的水流进入,直到成为地下河,左右荡涤,往下深切。
一进双河洞,经过地下河漫长打磨的光滑岩面就触手可及。而数米深的脚下,河水无声流淌,继续着制造地下深洞的永无尽头的工作。我的手抚摸的这段光滑石壁,打磨完成至少有上亿年了。岩壁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光滑,有砂粒微微凸起。是砂。在海底沉积为岩层前是砂。在暗河的水中化解时也是砂。又或者,是岩石分泌出的硝与盐。
聂鲁达问过:“石头里有石头,人在哪里?”
那时,人尚未出现。那时,距人类命名这些石头还有四亿八千万年。
那时,流水在蒙昧的黑暗里耐心打磨洞穴的下部。洞穴的上部,在无数次分崩离析后造成崔嵬峻嶒的奇观。水的工作是那样恣意,在洞中随时旁枝逸出,在主洞中造出支洞,在大洞中套出小洞。洞与洞,似断还连。水还像龙一样下潜,在洞底下又造一个洞,不够,再次下潜,再造一个洞。如此造成洞的楼宇,洞的迷宫。十二背后提供的资料说,双河洞开发十年,和地质专家合作,和外国洞穴探险家合作,也是不断探索这个地下迷宫的十年。目前,已经探明的洞口竟有数百个之多。而且,这些曲折幽深的洞穴的总长度已超过百余公里。亚洲第一,世界第二。难怪开发公司的男老板会说,我叫哥伦布·陈。自称哥伦布可能有些夸张,但这对夫妇开发商,确实在项目开发上尽量体会自然的本意,确实也从容地不疾不徐。确实是被自然之美所“伤害”——这个伤害叫诱惑。
梅尔诗《双河溶洞》写出了他们共同的痴迷:“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秘密,我的秘密还在生长。”他们提供的地下勘探报告有具体洞口的数字,具体洞长的数字,我没有引用,因为“秘密还在生长”,勘探还在继续,这组数字还会不断刷新。
确实,一切都还在生长,水仍然在地下见缝插针,融通壮大,永不停歇。让洞穴更幽深,更曲折,更漫长。
缓慢,从容,水蚀石穿,不慌不忙。人的生命短暂,地球自己却有的是时间。
行走其间,我竟不住想,自然真的是有意志的吗?在人类未出现之前,地球让水如此日复一日创造的意义是什么?那时没有人,是想让谁看见?还是这一切只是力学运动的,化学反应的简单结果。如果是让人看见,那开发出来的这个部分,在这一个洞中,我们也只是摸索着,惊叹着走了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其他更幽深诡谲的部分,还是只有少数洞穴探险家曾经短暂地看见。
徐霞客游黔是1638年,一百多年后,1799年,一个叫洪堡的德国青年上路了,他用五年时间探索南美大陆,他相信:“任何地方的自然都以同一种声音向人类诉说。”他要用漫长的考察证明这个想法。去发现“自然的所有力量是如何相互交织起来的”。
和徐霞客不同,他一路记录眼见的一切东西:地面上的植物,在植物世界中生存的动物。动植物生存所依赖的气温,水,岩石,泥土,峡谷的深度,山峰的高度。他要从这些纷乱杂沓的现象中寻找规律性的东西。与他的汪洋恣肆相比,徐霞客的就显得简单多了。他只是行走,只是简单记录。除非雨和风影响了行程,他并不关心天气;除非是可以果腹充饥,否则他也不观察大地上的动物与植物。他不会像洪堡一样作抽象思考,从而总归纳出一套科学思想:地质学,生物学,人类学和气象学。他也不会如洪堡一样想象:地质运动的元素是水与火,而非土地自己。
洪堡在旅途中对自己说:“人类必须首先理解自然之规律,才能通过行动来将她的力量化为己用。”
洪堡还说:“让心灵充满对永恒的体悟。”
今天在地下洞穴中行走着的是我们这群提倡生态写作人,是提倡自然诗歌的一群人,和徐霞客的书写方式应该大不相同了。
虽然徐霞客的书写还是真实的,如眼前所见一样:“洞西北盘亘,多垂柱裂隙……东南裂隙下,高迥亦如西门,而掩映弥深。”竹杖芒鞋的徐大师置身奇异地理中,为何只满足于这样的记叙?今天当然已有结论,缺乏科学思想,陷于具象而不能抽象。
这时,洞口前面现出了天光。
接着就看见一块方形岩石基座上,一大丛灌木被阳光照得透亮。绿色,被悬泉水打湿的绿色,被阳光透耀的绿色!
徐霞客见过类似景象,他写道:“芃芃植物茂盛有光。”
以为是出洞了,其实没有。只是洞穴的一段塌陷了,制造洞穴的力量也毁掉了洞穴。我们进入到一个天坑底部。这是我第一次置身在一个天坑的底部。坐在长椅上抽一支烟。背后的断崖上,水淅沥而下,石壁上长着好几种蕨,某种凤仙,和一种开白花的苣苔。我克制住自己,没有近前去辨认。在地球用数亿年前塑造出来的这个特别的空间,我想体会什么叫地老天荒,而不想让自己沦陷于琐屑的植物分类学。同样原因,我也没有走到那丛芃芃生光的灌木跟前,确认是不是一丛花期已过的醉鱼草。
今天,我要感受整体。我手里的烟卷冒出丝丝缕缕的蓝烟。四五亿年前,这片大地上没有这样的烟。
我坐在那里,想起当年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上的旅程中,面对复杂纷繁陌生的自然,感到的某种迷失。当年达尔文行走在新世界里,在给他父亲的信中说:这里众多的花卉“足以让任何一个园丁为之疯狂”。但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花哨的蝴蝶,爬上花柱的昆虫,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域花朵?于是,他写道:“我只能重新开始读一读洪堡,他就像另一个太阳,照亮我眼前的一切事物。”
洪堡给达尔文提供了一种面对自然的典范:不是把自己封闭在地质学家或动物学家的视角中,而是既置身其中,又跳脱其外——从久远的地质年代穿越时空。达尔文将以洪堡为榜样进行写作:将科学与诗意的描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也不自量力地对自己做如此想象。
我这么想象时,望着天坑四壁上的绿色植物,和天坑上方的天空。那是一方狭长的,边缘柔和的空洞。一条天青色的空虚。梅尔说,那图形是台湾岛的轮廓。我拍下这狭长条的淡蓝天空,发到微信里。反应马上就来了。有女性朋友说,好色,在读《金瓶梅》吧。有男性朋友直接引《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其实这个解释要比台湾地图来得要好。阴阳嘛,阴阳割昏晓嘛。阴阳是东方智慧中一种整体性把握。
然后起行,沿曲折的梯步,到另一个洞,天坑出现前原本就连为一体的洞。
现在,两者相距几百米远。这段距离长满茂盛的植物。相当多种类的蕨与苣苔。还遇到一种特别的竹子,刺竹。顾名思义,竹身有刺。
使地穴塌陷为天坑的该是一场地震吧?是地层猛烈错动才使洞顶崩陷的吧?不然,不能解释天坑两端两个洞口间近百米的落差和那些整齐的断壁。我们乘电梯上了断崖,到达另一个洞口平台上。对面,一道瀑布,贴着几乎垂直的崖壁飞坠而下,也是和这个洞口平齐的对面崖壁靠顶处,绿树掩映中,现出又一个洞口,无路可去,只能遥望。一行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在洞中穿行时,已经应主人之邀命名了一些洞中之洞。我没有命名。我说我要想想。现在主人又说,要么你就命名这个洞吧。我说那就叫天荒洞好了。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确实只感觉造化的伟力,只感到地老天荒。
我把脚下一块石头踢下悬崖。
因为想起洪堡传记里的一句话:“他们还将石块踢下悬崖,听其回声,以此推算悬崖的高度。”
洪堡是带着很多测量仪器的,但有些时候,也会采用这种简单的方法。
现在,我们再次进入洞穴,看水的创造。
也许是水在创造前一个洞穴时,觉得工程推进的过于粗放,只是急于造成地下复杂而巨大的空间,却没有在局部作精细的打磨。所以,巨洞造成后,水在这里继续从事精细的装修工作。还是水,天无三日晴的贵州的雨水。天水落下俘获了空气中更多的二氧化碳,渗透进地表,溶解洞顶岩石中的碳酸钙,渗出洞底岩层,滴滴下坠,又是多少个万年的功夫,造成一个细腻光润的钟乳石世界。用钟乳石吊顶,用钟乳石挂壁,用钟乳石镶嵌深潭的边缘,在空间最阔大处,用钟乳石制造廊柱。造帐幔、造灯台、造龛、造慢动作的水滴计时器,不是人间攸忽而逝的分分秒秒,而是缓慢之极的地质时间。我数了一滴水,晃晃悠悠,从聚拢成形,到下坠开出一朵水花,发出一声滴答,一共用了三十多秒人类时间。这滴水在造一根上下衔接的柱子。这根柱子的造成,至少还要好几个一万年。也许比人类学会用火,到今天可以用火冶炼各种矿物,用火烹制各种食物的时间还要漫长。
我想伸手抚摸一下柱头,但终究没有,我怕这一伸手,抹去的那点乳浆,就是几十年的时间。
水蚀空石头,同时,水制造石头。
旧的石头,变成新的石头。
几个小时时间,在洞穴中,粗览了几亿年岩石的历史。
出洞了。
出了洞,就是光,是草、树、云、人。鸟飞,虫鸣,风炊。出了洞,又回到了生物时间。一天,一夜,一月,一年。
洞口就是一道水的飞簾。站在那里,任水沫扑面,不由得想起李白的诗:“飞梯绿云中”,“珠箔悬银钩”。
还发现水雾中两种植物绿光闪烁。一种开黄花的凤仙,一种开白花的梅花草。都密集地簇生于岩壁上面。既然洞中行程已完,虽然警告过自己不要过分痴迷于植物分类,还是不由得俯身用手机细细拍摄,用了微距,用了广角。
又在手机上查出其种名。
梅花草因子房膨大为心形,故名鸡心梅花草。
凤仙花通身略略泛红的黄,却在长距和唇瓣之间,箍着翡翠绿的萼片,故名绿萼凤仙。奇的是这凤仙的长距,在末端自卷成一个圆圈,故民间有俗称唤做金耳环。如果有当地女子穿了当地的短摆青衣,把这凤仙当耳环佩上,想是好看。
该离开了。坐汽车去遵义乘动车。
经过一个地方,名字与植物相关:旺草镇。这至少说明了此地人生活与植物的关联。当时就想,有没有更多的地名与植物相关?
在动车上用手机上打开绥阳地图,居然发现那么多与植物相关的地名:茅垭镇、黄杨镇、枧坝镇、青杠塘镇、蒲场镇、茅盖顶、茅盍峰、岩岗藤、茶坪和箐湾。如果有一张更详尽的地图,相信这个名单还可以延长。好一个葳蕤繁茂的植物大世界!
用洪堡的话说,这就是人类用直接经验认知的“自然最宏大的面相”。
列车高速行进,很快就冲出了灰白岩石构成峰与岭的包围,冲下了喀斯特地貌的贵州高地,由东南向西北进入了四川盆地。眼前,一座座覆满了松与柏,楝与桤的低缓丘陵,间或露出的岩壁变成了赭红色。和黔北的那些石灰岩一样,这种红砂岩也是在遥远的地质年代,在水底沉积而成。只是更容易风化为泥土,如此才造成了物产更为丰饶的四川盆地。1872年,一个叫李希霍芬的德国地质学家从秦岭南下,深入四川盆地,就注意到这种满布整个四川盆地的红色砂岩和由其风化而成的沃土,在其著作《四川记》中将其命名为红色盆地。他注意到,这个盆地,靠这种砂岩风化的沃土,靠西部高原发育的河流,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发展出成熟可靠的灌溉农业。
列车飞速行进,穿行在盆地中央的丘陵地带,一条条江流蜿蜒相伴,嘉陵江、渠江、涪江、沱江、岷江,赭红色的岩石不断露出一个个纹理鲜明的剖面。
动车停靠大足站。
大足,由唐至宋,在十数处易于雕凿的红砂岩上,开造了众多石窟,众多佛菩萨造像。在这里,佛教造像终于完成了全然中国化的过程。佛教的时空观念更加宏观,与世界相始终,一个劫也就相当于一个地质上的时间单元。而人的存在只是一弹指,生命的绽放只在须臾刹那之间。
第二天,清晨,乘飞机去川西高原。机翼下,高原夷平面上众多的海子在初升太阳照耀下金光闪烁。最近一个冰期结束时,高原顶部的冰川化为流水,却把怀抱中巨大的花岗岩石一块块遗落荒原。
我下了飞机,踩着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草甸,穿行在这些犹如远古兽的巨大冰漂砾间。这些石头比黔北的石灰石,比四川盆地中的红砂岩坚硬多了。它们不是在水中沉积而成,而是火山喷发,将它们从地下带到了地面。花岗岩迎着阳光的一面,云母的薄片和石英的晶粒银光耀眼。那是大地一种隐秘的语言。
攀上一块巨石东望,浮云如絮,蓝天深远。
在这个地火造成的岩石世界,一切都凝固无言,汪洋之水造成的四川盆地渺不可见,更东边的十二背后的喀斯特世界渺不可见。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与我同在,在同一个地球,由宇宙的伟力推动,在幽深阔大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缓缓旋转。
在十二个月的背后,在黄道十二宫背后,在十二个宇宙洪荒的背后。
在众多的水成的火成的岩石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