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家乡
驱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两边的野草已被晒得干黄,散发出浓郁的蒿子味。骄阳晒得天地间氤氲着一团热气,干热的空气让人恍惚,看远处的村庄也……
8月初回固原,发现我的家乡今年旱了。
驱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两边的野草已被晒得干黄,散发出浓郁的蒿子味。骄阳晒得天地间氤氲着一团热气,干热的空气让人恍惚,看远处的村庄也变得影影绰绰。大片的玉米,叶子卷了起来,窄窄尖尖的,边缘已经泛黄,仿佛种在大田里的金边虎皮兰。有的玉米地里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子,玉米杆早已干死,像一个个干重活累倒的老农,歪扭七八地靠着、躺着。田坎上的稻草人孤独地站立着,一个个离得很远,也不知道守护着谁。
我和朋友还专门开车去看了看中庄水库,这个水库承担着我们固原人饮水安全的重任,远远望去,就像一颗蓝色的弹珠,透明,还闪着些许冷气。到了水库边,一股腥味扑面而来,脚底下松松软软的泥土和晒干不久的水草,都在提醒我它们在不久前还不属于岸上。一排白杨树露出了晒得白花花、光秃秃的树干,朋友说这排白杨树往年都泡在水中,像极了水培植物。今年随着水位下降,它们又变成了陆生植物,但它们可能已不习惯陆上的生活,在几十年不遇的高温天中干枯了。
待在家的几天,“今年旱了”成了聊天中出现的高频词汇。大家都在无比焦灼地盼望一场透雨,但雨总是迟迟不来,偶尔下一会,地上的浮土还没下湿,就匆匆收尾了。伴随着干旱而来的是高温,酷热是固原人所不熟悉的,往年当宁北灌溉平原上的人们在三十几度的高温天中炙烤时,我们以“避暑圣地”为傲,在二十多度的气温里,姑娘媳妇发现自己的短袖、裙子还没穿几次,夏天就在甜胚子和西瓜的香甜中过去了。今年固原人才体会到了热的睡不着和睡醒一身汗是什么滋味。
旱了旱了,这不应该是我们固原人刻在骨子里,长在基因里的记忆吗,我们固原早先不就是十年九旱吗,怎么现在反而觉得陌生起来了。在我的印象里,九几年甚至到了零几年,干旱少雨都是我们宁南山区的集体记忆。因为干旱少雨,水就格外贵重。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节水教育,水房里、厕所里,到处贴着节水标语,思想品德课上,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西海固地区是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主要是因为缺水,同学们要爱惜水资源,不要让我们的眼泪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还在接受节水教育,我印象深刻地记着,有次化学试卷上一道判断题是“西海固地区水资源匮乏,为了节约用水,应减少洗澡次数”,答案当然是错的,但这能成为一道考试题,足以窥见当时固原的缺水情况。到了高中,我们固原一中搬到了新校区,用水量激增为以前校址的一倍,为此学校团委书记专门在周一的晨会上号召全校师生节约用水,还将学校橱窗内的展板全部换成了节约水资源的内容。节水教育贯穿我基础教育的始终,使我形成了本能的反应。
工作后,在单位看到有人把水龙头拧的太大,水哗哗流,我就心痒难耐,想上前关住。结婚后,我爱人是宁北灌溉平原长大的,他每次洗澡,喷头要放一会冷水才能出热水,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我就在门口转来转去,忍不住一遍遍地告诉他用水盆把放掉的水接起来,可以洗拖布冲马桶,刚开始还会为此发生口角,后来他也习惯了,每次会自觉地用盆子把水接起来。
先前热播的《山海情》,有个情景是宁夏吊庄的媳妇劳务输出到福建厂子里打工,看到当地女工洗衣服把水龙头打开去干别的,水满了溢出来人还没回来,她在一旁忍了好几次没忍住上去把水龙头关了,后来这个福建女工的衣服丢了,觉得是她偷了,大闹了一场,但第二次她看到有人没关水龙头还是上去给关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场景很真实,导演和演员真正揣摩到了从小缺水的人对水的那种疼惜,这种记忆真的会内化成一种生理本能,看到水被浪费就无法忍受。
干旱是我们几代西海固人抹不去的记忆,今年却变得陌生起来了。想想,是因为近些年,干旱、缺水,慢慢退出了我们的生活。退耕还林近20年的时间,我们九零后见证了一座座光秃秃的土山变绿的历程,植被越来越茂密,雨水也越来越多。夏天的西海固,到处绿意盎然,水库、河流、小溪里水流潺潺,清澈见底。再后来,村子里基本都通了自来水,水龙头拧开就有白花花的水,家里的扁担落了灰,用来储水的水窖也闲置了。水不再那么难得,缺水带来的沉重苦涩也被水流慢慢抚平了,我们不用再赶着驴车去好远的地方装水,也不用从漂浮着羊粪蛋蛋、胡麻柴的水窖里舀又苦又涩的雨水烧水做饭,为了一口水窖嫁人的水花也越来越少。
有作家说“在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西海固的人民就像飞扬的一粒粒黄土,掰开来,半颗在喊饿,半颗在喊渴”,这种土越越的生活对大多数人变成了过去。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不再为水发愁的日子过了没几年,就将以前水贵如油的苦日子给忘了。今年突如其来的旱情,看到瘪瘪的麦穗,干死的玉米,干旱少雨的回忆又苏醒了。如今,大多数人已不种田,干旱给他们并不会带来太大影响,但是对种地的农民来说,旱了还是意味着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
一路上,看着窗外的枯黄,我和朋友不甘心,又去了水沟林场。记忆中,这里有一片茂密的林海,地上堆积着厚厚一层松针,上面星星点点布满了菌子。到了林场里,我们爬到了半山腰,发现这片密林也没有逃过干旱,松针变得发黄,有些十几米高的落叶松,树干拦腰断裂了。烈日将地上的松针晒得干干的,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失去了以前绵软的质感。走了一路,一个菌子也没看到,倒是发现了几颗晒成干的野草莓。
在半山腰,望着对面山上的林海,忽而一阵风吹过,山林晃动,涛声阵阵,我们谁也不说话,唯恐扰了这天籁。看着远处飞翔的小鸟,眼前飞舞的白蝶,脚下爬行的蝼蚁,想起几天前,我在家里小院洗衣服,看到一只小蚂蚁在砖缝里爬行,我抬手将水盆里的水倒掉,那只蚂蚁瞬间被水冲进了下水道。在自然灾害面前,我们似乎就如同那只蚂蚁,无从招架,但我们又不同于那只蚂蚁,还在努力调整着和自然的关系,奋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