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河的秘密
鲁敏,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等,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
鲁敏,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等,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时间望着我》等,作品先后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2007、2008、2010、2012、2017、2019年度排行榜,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
朋友圈有位前辈是石痴,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晒一块石头,并且是以出题答题的方式,叫我们猜:这像什么?下面一干人抓耳挠腮地天上地下地好一番胡乱竞猜,稍后他会慢悠悠抛出提示,打一动物,像不像三十年代的某位名人?往历史事件上想,往建筑物上想,这叫你想到了哪一句古诗,这是否射覆了某个节气等等,范围缩小之后,掀起新一轮的留言,直到大家的才华和想象力统统抛尽,方才得意地公布他当初购买时的“石之名分”,那名字准确吗?复又引来一轮留言,众人有干瞪眼儿的,也有摸不着头脑的,也有勉强拍手的,也有申诉自己所命之名方为最佳答案的……
我一般不为所动亦不置一词,因为这么些年来,我对玩石之癖,就一直未得其趣,总觉得石之象形,十之八九,都有些牵强附会、望文生义。直到最近见到潦河之石,这一固执的印象,才有了颠覆之感,甚至有了一些不太唯物的联想,觉得这可能是来自大地深处的久远秘密,它们穿越时间,以神笔般的绘形绘象,化为手写印迹,化为天工开物,附着于石,成就对奇石的定义与物证。
且说潦河,这是什么河?于中华大地的诸多江河中,不算特别出名,但于赣中西北部,却也是一条丰饶多产的家乡河,它源于九岭山脉,长近200公里,流淌贯串于靖安、奉新、安义等县,汇九江入鄱阳湖。潦河姿态迂回,附山而走,在悬崖峭壁山峦叠皱间奔腾,形成起伏跌宕的地形地貌。
人们沿潦河行旅,往往会被其山河表里互相应和的异态所吸引,赣地有多处的美景胜地都依潦河而生,但这只是潦河所馈赠其子民的表面部分。殊不知,除开这地表上的气象万千,还在地质内部形成了不同成分的岩层,而这些岩层,经由山洪或地壳深处的驱动,经年日久中自生自裂,大小岩石随之滚入潦河,沉入湍急的水流,春秋轮值岁月更替中,它们开始经受漫长的冲刷洗礼……由此成就了潦河奇石。
潦河石有何奇特?我以前真是没见过。在潦河上游的靖安县“万花谷”,有一个可谓潦河奇石大全的石展馆,跑去一看,嘿,可能也是少见多怪吧,简直要揉眼睛咧。就像我们常爱说白纸黑字,这潦河石,就是相应的白底黑纹,清清爽爽,对比强烈,用藏家术语来说叫“画面石”,而这种画面石据说只产在潦河在靖安境内64公里的河道。为啥?还是得归结于神秘的地质与地理因素,归结于岩石的表面脉络层与岩底层的质地之分。潦河上中下游的水质软硬之分,流速缓急之分,总之,是潦河水与石头与时间的三方共谋,使得画面石上不仅黑白笔触分明,线条明丽,更在冲洗中形成了凹凸现象,天然地带上起伏阴影,远看近抚,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块天然顽石。
万花谷石展馆的展品架床叠屋,密排成行,总体量有1200多块,乍一进去实在有些消受不起。极目所见,有如一帧帧泼墨山水精品,写意中有现代,古朴中有巧心,任何一尊小石,都可以单独成景,成为宅中宝物。比如一块名为《平湖秋月》的石头,平面尺寸不过一本书大小,森莽的丛林湖景及其对称的倒影,一楫小舟在水,一枚高月在天,远处错落的清冷黛山,十足是悠远清雅的东方山水意境。再一块《“佛”字图》,不仅赫然大书一佛字,更有两名信众或高僧,手持莲花,对坐切磋,论法说道,俨然渡众渡己。
还有两块石头彼此形成对话的。比如一幅“百年好合”的男女对拜石,最早万花谷主人万伟先藏了其中一块女石,秀发如披,细腰丰臀,微微前倾,双手拱握,单看已是成画。过不几年,又收得一块男石,大小相当,身形对称,妙绝的是,男石与女石恰好是对面而揖,两块石并立,大有拜堂成亲之状。与此异曲同工的是一高一矮,一仰一俯的两块人形画,有如父子或师徒,矮者露怯,长者权贵,那种对话之态,如闻切切耳语……
满厅走下来,我最喜欢的有两个。一是舞女图。此女云髻侧耸,双手一前一后展臂舞动,纤腰盈可一握,长裙大摆曳地成弧,尤显精微的是舞女的颔首展肩之态,动态而飘逸。还有一块石画完全是一幅修竹图,竹枝斜错,竹节若断,竹叶露锋,细节细腻准确,更有一种雨中听竹的风韵,透石而来,令人目不能移。此外更有似松下老道,似猫狗相戏,似农夫荷锄,似胎儿抱首,似山中奔鹿等,不一而足。
这样的笔意与画境,如果放在普通的水墨绘画里,实也不值一提,而关键就在于这样的石画纯属天然,不存半分人工雕饰,却以自然形成的筋纹、水纹、龟纹以及瘦、透、漏、皱等肌理效果,完完全全对应了东方水墨画的笔法,其意趣之酷似,机趣之旁通,实令人为之抚掌叫绝,莞尔失笑。这时的乐趣,其实不仅在其“象”,更在其“无机”,在于大自然的修手拈来,随意着力。就像齐白石论画时说过的,“作画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感觉石头们似乎也深谙此理,它们在河床中听凭时间之手,默默地自在变形,并在出土入世之际,以一种瞬间定格的亮相,形成对人类俗世生活的某种戏仿与答问。
这种生动细腻的惟妙惟肖,以及浑然天成的某种幽默感,几乎叫人产生一种遥远的奇想,想那潦河深处的心事秘密或野心——在那些无人知晓、地老天荒的时日里,藉由着化学或物理意义上的神奇变化,石头们在河床底部窃窃私语,道出心事与寄托,一边“自说自画”,骄傲而隐秘地渡化自己的身体,色泽由淡而浓,凹痕由浅而深,用投射的方式建立起对人类平行世界的回响,石头们也想表达它们的四时田园、男耕女织、僧道仙妖直至星辰大海与无垠宇宙。
这座石展馆的主人万伟是当地闻名的“石痴”,打小生于斯长于斯,十来岁就在潦河边摸石头玩石头,至今已玩了有二十多年。有人开玩笑说,贾宝玉是含玉而生,万伟则是抱石而降,他把他全部的精力、时间、金钱和梦想统统倾注在潦河石上。而今他家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已过一万块,有心人算一算,万伟这所藏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金子——潦河石因其意趣高雅,如诗如画,不仅在国内被处处争抢,更有海外的高价订单,近五年的平均交易额都在上千万。可叫人不解,也叫人称奇的是,万伟并没有选择一般藏家的以石养石之道,可能也是浙江美院的多年专业训练让他更多一份对石头的去物质化理解和美学意义上的珍爱吧。他就只是“死心眼”地、“无分别心”地喜欢着这些石头们,舍不得让任何一块石头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更舍不得让这些石头离开它们的故土与潦河。
现在这个600多平方米的石展馆,其实也只够展出万伟的部分藏品,主要是一些相对而言的珍石奇石,包括上百块曾经获得中华传世名石、金奖石的名石。其实近些年,万伟连送石参展的兴趣也转移了。在他的眼中,每块“潦河石”都像他的宝宝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是同样名贵、珍贵的,怎么样把所有这些宝贝展示出来,为他的家乡守护这份独一无二、越来越稀少的物产,才是他最大的愿望和热情所在。他正在生机勃勃地计划着,要在潦河边建起一个充满野生气息的大体量民宿,到时候,从进门的走道、长廊,从大堂到楼梯,到每一个房间,每一个露台,所有的民宿空间,都会摆上他心爱的大小不一潦河奇石。在安安静静的靖安小城,他想提供这么一个全是石头的地方,让全世界所有爱石者的目光都投到他的家乡来,一起来倾听潦河深处的千年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