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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上海文学》2021年第11期|王尧:遥远,又在耳畔

2023-03-30抒情散文王尧
我不知道有些声音是如何消失的,另一种声音又是如何响起的。

我说的不是蝉鸣蛙声。在最炎热的日子里,当皮肤晒红并且脱皮时,我想到了蝉的羽翼,薄薄的。夜间从稻田的田埂上走……

我不知道有些声音是如何消失的,另一种声音又是如何响起的。

我说的不是蝉鸣蛙声。在最炎热的日子里,当皮肤晒红并且脱皮时,我想到了蝉的羽翼,薄薄的。夜间从稻田的田埂上走过时,此起彼伏的蛙声不仅不让你烦躁,你还会因此安静下来。这个时候,你去体会月光如洗,你甚至会看到从水渠跳到田埂上的青蛙的眼睛。只有在蛙声响起时,你才知道之前是如何的寂静,寂静到你听到月光摩擦稻叶的声音。如果蛙声停了,水渠潺潺的流水声呼应着你的呼吸。许多年后,我才想起,我在那个夜晚,应该摘一片栀子花的叶子放进水渠,看它载着月色缓缓逝去——毫无例外,我可能美化曾经的田园风光了。这种记忆中的场景,在与自己越来越远时,有时候未必是当年的写真,或许更多的是自己对人与土地关系的重新理解。

蝉鸣和蛙声在田野里是敞开的。但我从来没有比较过,拘留后的蝉与蛙,它们的声音和在田野里在树枝上有什么区别。

捕捉树上的蝉成了我们的游戏,我们把蝉叫成“蠽蟟”。青蛙呢,叫田鸡,蛤蟆叫癞宝。有伙伴说去捉蠽蟟,就是去捕蝉。我在念大学之前都不知道“蠽蟟”这两个字怎么写,方言里的读音是“jia niu”,百度上则把“jia”读成“jie”。我的朋友做泰州方言研究,他说普读“jie”,《说文解字》《尔雅》均有解释。我们在很长的竹竿顶端装一个圆口网兜,再把从树上捉到的蠽蟟放进小笼子,这笼子魔方大小,用麦秸或稻草、芦苇折叠成。成了“瓮中之鳖”的蝉,规规矩矩待在里面,所以我现在说它是被拘留了。你将筷子或细树枝伸进去撩拨,蝉有时会鸣叫。雄蝉近腹的基部有鼓膜,鼓膜震动时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多年不听蝉鸣,印象中雌蝉的声音细而尖。可以想像,拘留后的蝉动弹的空间小了,也没有它们和它呼应。没有呼应的声音不是孤独,而是单薄,单薄到有些凄凉。被拘禁的声音终于越来越弱小而失声,这个时候的蝉也呆了,死了。稻田里的青蛙可以养在水盆里,上面用网罩着。青蛙和蛤蟆的区别除了相貌,就是声音。即便蛤蟆整容成青蛙,它的声音无法修改。大雨过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蛤蟆会在天井里爬行,我在堂屋里听到那让人厌烦的声音就知道蛤蟆来了。我的曾外祖母偏爱女儿,小瞧儿媳,女儿嫁出去,媳妇娶进来,在老太太的嘴里说成是田鸡跳出去,癞宝爬进来。老太太用的动词都不一样。青蛙在水盆里时间长了,不仅瘦下来,甚至也不鸣叫了,这让我有点悲哀。当你拿蝉和蛙取乐时,你不会有同情心。但蝉与蛙都没有声音时,你的欢乐也闷了下去。

如果各种声音都在鼓噪,而你觉得这世界是如此安静时,内心应该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高中毕业后,参加民兵训练,我曾经有过一次实弹射击的经验。就在扣了扳机的一瞬间,我先听到枪响,然后什么都听不见。所谓震耳欲聋就是这样,好像一刻钟内,我觉得这世界是无声无息的。我看到战友面部的惶恐、欢乐、惊吓,这些表情无疑都是和声音一同发出的,但我听不到。我有点慌张,我自己开始大叫,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强烈的一次声音释放,应该不像蛙鸣,而像蛤蟆吼叫。这短暂而漫长的失聪,我突然感觉到无声的恐怖。在外婆弥留之际,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的嘴唇似动未动,她的内心一定有声音的。外婆还清醒时,她无力地说:我听到你外公喊我了。我转过声,潸然泪下。这个时候,世界是如此寂静,只有外婆能够听到外公在天堂的声音。

我读高中之前不知道有一种艺术叫口技,但知道这种艺术后,我发现惟妙惟肖的声音模仿在舞台和在田间是不一样的。

在公社礼堂看杂技,看到一个艺人上台了,他嘴里衔着一片竹叶,大概相当于笛子的簧片。他表演了百鸟朝凤,我只辨别出鸽子、喜鹊、八哥的声音。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我有了在林间漫步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林间”的概念和经验,这个时候我有了,声音给了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些声音是此起彼伏,还是众声喧哗?后来读到清代林嗣环的《口技》,我才知道口技竟然有这样的境界。比起我在公社礼堂看到的场景,“口技者”出场的场景豪华太多:“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然后,我们听到了深巷中犬吠、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儿醒大啼,甚至有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夫叱大儿声,一时齐发……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几十年后,我去泉州,突然想起林嗣环这位泉州人。那一天,我还去了云水谣古镇,在水车旁边,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生活。在河岸上,根子叔用一片芦叶在舌尖和牙齿间吹出了小鸟的叫声。我问他这是什么鸟叫,他说你听听,我再听,还是不知道他嘴巴里是什么鸟儿。

对声音的关注会随着时势而变化。在田野上,我开始为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而兴奋。

这实在是有趣的物理课。那两年不时传来可能地震的消息,在星期天回家参与挖地道后,星期一去学校,物理老师说我们现在学习做地震预测仪器。这是不敢想像的伟大事业。老师展示了他的成果,我们什么也没有学会,但老师的仪器很快为全县知晓。之后,我们又学习开手扶拖拉机,课堂讲授之后,老师带我们去学校外面的大队实习了。我最紧张的是发动机器,总是担心那个摇把会甩出去,我伸长手臂,随时准备丢下摇把。十多年以后,我去县城看这位老师,他还记得我当年荒唐的样子。拖拉机的轰鸣声中似乎飘散着柴油的味道,这是我最初的农业现代化梦想的展开。随后,各种机器声代替了传统农具碰撞的声音。在稻床上摔打稻谷的声音没有了,乡场上是脱粒机咔嚓咔嚓的声响。除了冬夜打更的人用铁皮喇叭说“火烛小心”之类的话外,广而告之的声音是从大队电喇叭里传出来的。

河里摇橹的声音几乎成了绝响。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去镇上或县城了。一些声音开始在另一些声音中消失。牛号子失传了。我在《民谣》和《时代与肖像》中写到的牛号子,再也没有人会了。铁匠铺关门了,那通红的炉火已经冰冷,老铁匠坐在门槛上抽水烟。滋滋的水烟声也逐渐消失了。冬天的早晨没有人在码头边凿冰,河水几乎不结冰,那种清脆的带着湿气的碰撞声,只有去东北旅行时还能够想像。无论是在乡间,还是街道,我甚至觉得婴儿的哭声也不一样了,没有人会唱奶奶和外婆唱过的摇篮曲了。在女儿的婚礼上,我唱了她小时候我哄她不哭哄她入睡的摇篮曲,这是妈妈教我的歌。开头唱到:风儿微微吹,鸟儿吱吱叫。我没有为消失的声音失落和伤感。在这里消失了,在别处还有声响。一种声音,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

其实,不是自己变老了,是世界太复杂了。在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变得苍老,但我并不慌张。我在意的是自己对外部的声音是否还那么敏感,在意的是我的嗓音虽然不时沙哑但还能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宁静的夜间,一个人在书房里抽烟喝茶读书写作太惬意了。在过于喧闹的白天变成了夜晚之后,你才可能屏蔽其他声音。过于安静也会让自己恐慌,这就如同我们在乡村旅行一样,你觉得这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但一旦在此终老一生又会想到远方。我会打开窗户,看窗台外的月季花,但我从未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悄无声息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读书是听另一种无声的声音,写作是在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哪个夜晚,我的书房烟雾袅绕,一定是我没有想好更没有写好纸上的声音。写作是树枝上的蝉鸣,是池塘里蛙声。

我在一个午后去拜访一位长者,这是我最初学习写作散文的时候。我问他,好的散文是什么?他沉吟片刻说,字里行间应该有作者自己的声音。接着他又说,可以用假嗓子唱歌,但不能假唱。这位老人走了,但他说话时的腔调时常在我的字里行间回响。

我在黑暗中沉没。或者说黑暗沉浸到我的肢体中。如果此时有光,应该就是我的白发了。我记不清几十年前在大西南,我坐在车厢里,几座大山越来越大时,火车穿过隧道,微弱的光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黑暗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后退。我在轰鸣中第一次感觉到黑色的速度。在隧道的一两分钟,车厢迅疾安静,似乎只有沉默才能抵消黑暗的力量。当你看到隧道口的光亮时,车厢又一如既往地喧嚣。我第一次有了写诗的欲望。我找不到那个笔记本了,只记得几句,便是这段文字开始时的三句。这个时候,我知道声音在速度上可以压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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