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草原》2021年第11期|陈元武:虚幻的门

2023-03-30抒情散文陈元武


院子里的石榴又红了,从去年到今春,共开了三次花,最后这茬结果了,南方的夏天来得早,一个半月的工夫,石榴就从花变成了果子,迅速膨大,仿佛南方的阳光是最好的营养品。发图片时,……

院子里的石榴又红了,从去年到今春,共开了三次花,最后这茬结果了,南方的夏天来得早,一个半月的工夫,石榴就从花变成了果子,迅速膨大,仿佛南方的阳光是最好的营养品。发图片时,北方的朋友一片惊诧:你这是啥品种的石榴啊,这才入夏就长这么大了?我说是早春开的花,离入夏也过去两个多月了。啧啧,北方的朋友惊叹不已。不光是石榴长得快,今年早春,气温有些不正常,偏温暖了些,梅正开着开着就败了,剩下满树枯焦的梅花幽幽叹息,满是眷恋和遗憾。后半旬,桃花也跟着开了,还没来得及谢,叶子葳蕤满枝。小院的柴门里外落满了绯红,零落成泥碾作尘。不无遗憾的是春天,才走一半程就匆匆作别,留给了着急的夏天。

院子是租来的,在山村的入口处,傍着一条溪流,一座石桥和桥廊,山区的人们修桥顾及一些桥渡之外的事情,比如避雨、纳凉、小聚闲谝,桥头立着一棵大榕树,桥那头也有一棵。桥廊显得极为雅致,杉木框架,木质的檩椽,有木质的瓦承,再往上才是重叠的灰瓦,用山泥团过,在窑里烧过两遍,瓦面呈金属质光泽,叩之有金铁之声,寻常的风雹吹不散砸不烂。每逢骤雨来临,桥廊顶上雨交织成帘,砸出一层沆瀣的水雾。桥廊底下,是悠闲的乡民,在闲谝、嗑瓜子、织镂花毛衣,几把竹椅,一方茶桌,旁边一只炭炉子,烧着水,茶铛里水铿铿响着,蒸汽冲起盖子,汽柱喷出如龙吐蜃。茶是公益的,有人捐茶,有人捐炉炭,有人提水来,茶杯就是一只只黑陶碗,山间龙窑里烧成的,叫瓷奴,是做瓷品垫脚的,做多了,就给乡民们当茶碗酒钵。黑陶碗也精致,上一层黑釉,火燎过油光闪亮。有着金属般的幻彩,乡间的茶是土茶,茶树散落在山崖上,采茶颇费些工夫,采来的茶青,经过揉捻、晾青、烘青、复焙,就成了乌黝黝的茶龙,一枚枚茶叶蜕变成茶,像凤凰蛰伏成乌鸦,只有在水中才能够复活成一枚茶叶的样子。茶缸里泛着一层雾气,茶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桥廊里外,都是这茶的香气。闲谝的乡民喝着茶,口沫横飞着种种家长里短的闲事异闻。

院子平常罕见人来,周末才看到来小住的城里人。平常只有守店的人在这里住。偶尔我们也会来这聚聚。普通的农家院子,租来做民宿,挺合适的。这门显得极为重要,用旧门板改装成的院门,显得与周围的民居协调,原来虫蛀狗咬的残缺用新的杉板镶补上,上过桐油漆,做过旧,颜色也跟旧门板相差不大。乡下的门无比重要,就像一个忠实的门卫,日夜守着一个家。门板厚实,通常是榆木剖成的,山榆木不会蛀不会朽。带着油性,不怕风雨,但仍然经不起岁月的口齿噬咬不休。狗猫闲着无事,啃着门角,慢慢将两扇底掏出一个细小的缝隙,猫能够出入自如,狗却未必能钻得过去,于是狗发狠咬,咬得门板咔哧咔哧响,但豁口却不见扩大。狗泄气地趴在阳光底下喘粗气,舌头吐出老长。

石榴树底下,猫在昼睡,一道篱笆将它与外界隔离开,猫睡得鼾声阵阵。石榴树是安静的树,叶子柔软细小,即便风吹过来,也只是一阵骚动,树梢的石榴碰撞发出低低的闷响,树叶几乎听不到声音。长昼间,院子里除了风声,就是鸟叫声,山间的鸟笨拙朴实,也不甚怕人,在离头数尺高的树顶啁啾着,感觉那一声声鸟鸣,让院子更加幽静。时光似乎如死水微澜,只是在阶前铺满了苔藓的砖甬上,在树隙落在地上的影子里,时光的脚印才一点点被印记了下来。香樟树的叶子油亮得像不会老去的青春,但到了晚秋,它仍然会被霜激起一层酡红色。早春的时候,老叶子落去,新叶长出,香樟落叶只在早春才铺满院子的地上。昼睡的猫醒来,就不消停了。在树上、短墙上、瓜架上、鸡棚顶,上上下下,腾挪跳跃,鸡棚里的鸡就惊乍一片。猫跳累了,一跃上了屋顶走了,屋顶和墙脊是猫的路,窗户和门缝是猫的门洞。院子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听风的交谈,风是山里的侠客,经常一闪的工夫,就倏然不见,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却突如其来,将门一脚踢开。

院子里还有一口石碓和一盘石磨,磨碾子通常被狗占据着,狗喜欢蹲在高处,俨然像神兽似的庄严肃穆。公鸡也喜欢站石碾子,母鸡则围聚在石磨盘上,君君臣臣的样子。狗一上来,就跟鸡掐架,鸡落败,炸起一团尘雾。鸡的惊叫声往往引来主人的关注,狗也没少挨主人的谩骂,狗脸皮厚,主人骂归骂,给狗的伙食往往高于猫或者鸡。当然,这些事情发生在我们租住的院子隔壁,也是同样的一方院子,毗邻着。隔壁家的老杏树将枝头伸过墙来,我们按着乡村的规矩,杏子熟的时辰,将摘下的杏子交给了树的主人,主人也会客气地回送我们一筐杏子,这杏是紫皮黄瓤的甜杏,于是,众鸟纷纷而来,鸡仰酸了脖子,巴望着掉落一些杏子,好趁个口惠。杏子残渣在地上引来了昆虫,牛虻竟然也叮水果,还有花翅天牛、七星瓢虫,昆虫也喜欢杏子,蚂蚁也来了,当然,鸡也高兴有意外的收获。

山昼总是比平地更短暂。晨起,大雾塞山遍野,日头躲在浓雾后,半晌才露面,日头出来,将近正午了。到向晚的时分,大山早早将西下的日头吞没了,天上只剩下蓝色的天光,以及一些微云漫洇成的绯红霞光。日头匆匆过去,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是漫长的黑夜。夜晚的院子里,除了风声之外,就是寂静中的三两虫声,长蛩和草蛉一年都没闲着,一种螽斯也常年活动着,一到夜晚,院外虫声如潮,院子里,三两声怯怯的虫鸣,将夜晚的更漏点缀得十分美好。老人晚间睡眠浅,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干咳声,床铺窸窸窣窣的细响,老人睡不着,闭着眼睛翻来覆去。门缝的风嘶嘶地叫着,屋瓦间也响着风声,猫狗在夜晚是醒着的,猫眼睛在黑暗中像荧荧的灯焰,一闪而过,有些瘆人。一种蟋蟀平常窝在院子里,从来不出门的,到晚上也叫两三声,但不会一直叫着,只等秋后,才叫得热闹,这蟋蟀长得像蝲蛄,肥而长的身体,梅花翅闪着油光,有点像油葫芦但不是,门牙大而夸张,这蟋蟀咬得开干黄豆和核桃壳。蟋蟀蜗居在砖缝里,在泥穴里度过长夏,砖缝里的水汽和苔藓的滋润让它不会在夏天成为一具空壳。螽斯的翅膀仿佛带着电力,频率极快地震动着,发出电锯般的噪音。有时候,没来由地醒来,索性打着一只手电,来寻找这些虫子。偶遇食龙子那幽灵般的影子,一闪而过,蓝翠色的尾带着宝石的光泽。

蟋蟀不怕灯光,它伫立着,与我对视,偶尔张开大板牙,似乎想炫耀一下身体的强大。螽斯胆小,一看到灯光就飞跑了,泼剌剌的,仿佛一只巨大的昆虫,油葫芦永远躲在暗处不肯出来。灯光到处,虫声戛然而止。蟋蟀听到地砖的震动,跳起来不知去向。平常,那长腿也很少用上,弹跳力如此惊人,果然好虫。王世襄的《杂玩篇》里将蟋蟀分成几种:一是肉蟋,只叫不咬,身体肥硕,性情安驯,乡下最多,也叫蛉蟀;二是能咬善斗的蟋蟀,分南蟀和北蟀,南蟀以淮南淮北一带为佳品,在黄豆地里长大的南蟀,颜色浅黄,个小,腿长,性情躁烈,一碰到就往死里咬。称淮南黄金帅者,此佳品。北蟀以黄河以北,塞上草原的黑蝍蟀为有名,个小而黑,浑身闪着深栗色的油光,大板牙时不时张开着,攻击性强、好斗,以张家口的蝍蟀为有名。北蟀总体是沉稳刚强,一旦咬上,至死方休,决不会半途逃开。宫里头有专门养蟋蟀的人,以黄豆粉、鸡蛋黄和花生粉混合,偶尔加些昆虫的肉碎,喂蟋蟀吃。蟋蟀吃过动物的肉后,性情凶猛,悍不畏死,就成了好虫的坯子了。平常还要撩拨虫子,以激越它的凶性,用鸡的羽毛撩拨虫子,虫子闻见鸡气味,原有些怯意,却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撩拨挑逗,虫性大发,遂蹦跃腾挪,咬着鸡羽毛不放,与撩虫者对峙。目光炯炯,虫性大起的蟋蟀,翅膀微张,板牙怒张,昂首戟立,反复扑咬。

蟋蟀往往过了立冬就失去了活力,更谈不上凶猛,因为过了立冬,节气已经冷到蟋蟀能够承受的极限,蟋蟀只剩下半条命了。斗蟋蟀的人专门做一个暖房,将寒冷阻隔在门外,蟋蟀不知已经深冬,于是继续着搏斗的生涯。南蟀则保持活力到冬至,一些地方,冬无严霜,蟋蟀在地穴里活得滋润,无霜无雪,只有偶尔来一阵的寒潮,倏然而过,不过三五天。蟋蟀吃得好,黄豆提供足够的热量。南蟀的体色变深了些,可能利于午间晒晒太阳,长江以南的蟋蟀往往到大寒才会结束生命。冬天晒被子时,不时会碰到躲在被子底下的蟋蟀,夜晚,它在被窝里叫上三两声,格外亲切。但所有的斗蟀在冬天几乎都不斗了,只是静静蛰伏,趴着不动,仿佛死去一般。过去在永安时,住在一楼,朝北的房子,冬天,院子里冷得像冰窖,却不时能够听到蟋蟀的鸣叫,甚是惊讶。冬天,米粒雪不时降下,冻雨像下沙子般,打在院子里的花草上,簌簌作响。蟋蟀躲在花盆底下,或许,那里更暖和些,夜里,风吹不进来,墙头较高,而院子狭小局促的缘故。有时候,浇花时,水流到盆底,蟋蟀就钻了出来,浑身战栗,我就将它捉进屋,放在纸盒里,平常放些菜叶米饭粒,它一口也不吃,只是静伫不动,碰它的尾须,它才勉强动一下,像垂垂老矣的老者。

过了大寒,蟋蟀就死了,僵硬的虫尸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很悲伤,毕竟这是我最体己的知音,一个夏秋冬大半年时光在院子里陪着我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唧——唧唧唧——”,声音怯怯的,然后放开嗓子,持续不断地鸣叫着,那夜似乎一点点在虫声里消失,直到天色微明。

石榴的红色与日俱增,我的心情也一天天敞亮了,毕竟夏天不太好过,我更喜欢秋天的凉爽。秋天的余昼是漫长的,和夜晚连成一片,只剩下短暂的白天时光,太阳一寸寸踱过院子,站在门首看院子,满院的萧然,落叶、衰草、微黄的苔藓,砖甬渐渐失去水分而显得有些苍白,持续的干燥让院子里的水迹不复再现,地上的苔藓也渐渐枯萎。接着,屋瓦蒙上一层尘灰,黄黄的,只待一场雨来。石榴的红让小院有了些许喜庆的意味。石榴的树叶最终会落光,剩下光枝丫和石榴果,这些地果子一直挂到春节才摘下来,作为案头清供,摆在客人的房间里。有些石榴会绽开,露出红而晶莹的籽实,密匝匝挤挨挨,像一大家子的人挤在一屋里,屋子墙壁是酒红色的,酒红色的穹顶,酒红色的地毯。石榴籽也是艺术般的存在,像玉石般。一些画家来了,手里的笔画个不停,一些摄影家来了,咔咔咔,闪光灯此起彼伏。

石榴树下的椅子被一拨拨人踩骑得快散架了,石磨盘石碾子也成了风景的点缀。那两只好出风头的鸡似乎成了专业的模特,猫远远看着,对这些陌生人保持警惕。狗不时低低叫上几声,似乎没有人关注到它的存在,狗的低吠显示了它内心里的不安和委屈。石榴树在阳光下,在秋风中,在晨光里,在黄昏的薄暮中,活成不一样的树。它浑身披着彩光,让万千阳光和晨晖变成了闪烁的光晕,光芒四射的正午,油亮的石榴叶让阳光变成豪奢的光影舞蹈,加上风的助力。微微抖动的枝梢让风画出漂亮的流水线。执著似乎是院子的性格,它恬淡于名利,连它的门也是。经久的荒疏,让院门竟然长出一层粉绿的苔渍,像特地粉上去似的。只有门缝和门底下的豁口边缘是新鲜的,动物穿行其间,风也是一种动物。有时候,被风撞了一下,它呼地一下就闪过去了十几丈。风有性,风性有罡风、和风之分。罡风就是暴风雨时刮的风,从天上往下乱;和风是平地里刮的风,柔柔的,带着些许妩媚。春天的风就是和风,夏天的风也是和风。风有性,烈风如奔马,肆意突击,击树毁墙,掀瓦折柱,吹得断枝残叶满地跑。烈风有情,遇到山谷就成了回澜风,在那里旋转着,直到精疲力竭。夏天的风是阳风、暖风,吹在身上,发汗涔涔,吹在草木上,如遇风火,草木惊心。阳风吹进屋,就成了和风,渐渐,屋里的阴晦气就消失了,潮湿的地上出现了难得的干燥迹象。

吹面不寒的桃花风,和吹面微寒的梅花风,是春天的风,是和风,和风带活性和母性的诱惑,草木触之而萌芽。杨柳风也是和风,入夏,风一转眼就变成了罡风。秋天的风也是罡风,带着金气,肃杀万物,秋风吹过的地方,万物变色,叶落木陨。萧然寂静,秋后的风是烈风,含冰玄之气,杀万物而枯万水。烈风一到,石榴的叶子再也挂不住了,一夜落光。晨起,一地落叶,细碎,黄焦。唐代诗人在瀚海见到石头满地跑,那是飓风,也称飙风,风之至极者。我只见到满树摇晃的罡风,石榴大概被摇得晕头转向的,于是摔下来不少石榴实,可惜了,这些晚熟的石榴本还可以再挂一段时间。现在提前结束了在树上的日子。摔得皮开肉绽,模样有些尴尬。宋玉说风有雄雌之分,大概是信口开河,有谄媚大王意。快哉此风,而风中意犹不尽。向晚的屋顶,瓦片发出阵阵尖啸,像悲悲吹着的埙乐。风大概是一种大自然的情绪,它不无艺术和多情。瓦间吹响的声音,足够让一个寻常的秋意变得伟大而辉煌。我想,山上应该也有野果子,应该也刮着风,有动物在风中跌跌撞撞。

微暗时分,清晨或者黄昏,院子就交给了树,交给了风和随风游走的生灵们。门洞呼啸着,微微地颤动,门板像琴板,风弹拨着琴弦。像浪板上的节奏,像石头依次滚落弹起。空气中有些许虚幻的影像:那扇门已经凭空消失了,仿佛空气也变得湿滑黏腻,这种感觉在初夏时分尤为明显,空气是水里捞起的一块海绵,在发散和外逸。空气中还有一些霉味儿,还有淡淡的苔藓腥气。人不可能一直在一扇门前或者门后滞留,门只不过是一种临界的动态标志。跨过去了,门就在身后;跨进来了,门还在身后。门永远在身后,开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想着,应该还有些事是不可知的,也无从知晓,像门,虚幻的门永远在院子的正中央。那种依稀的光影无非是加深了它虚幻的本质。在门开启的一刹那,院子真正敞开了,像亲人伸出拥抱的双臂。门扉就是那双臂。有时候,风也被它接受了,阳光被它接受了,寂静或者喧哗被它接受了。门或者只是一种仪式,接受或者拒绝。树梢灵动,生灵们灵动,像流水,像风一般。文字很多时候是枯燥无味的,也无法对一扇门形成准确的描述。表达一段门的岁月并不难,门一直重复着某些相似的情节。日子是无聊的,也永远没有尽头,村庄,连同这山峦,这溪流和森林,都像浮在风里的船,村庄是船,我在船上,门是连接船与船的窗口。探头一望,门外寂然,回头一看,门内寂然。

一些字在空气中飘着,像花香,像碎散的尘埃,像鸿光一瞥的背影,安然,淡定,字漫过心头,淹成一片水洼。门有时出现在时光的背后,那么淡定,那么从容。影子般的门倏然出现,倏然消失。我站在院子里,微闭着双目,感受着一些奇怪而清凉的浸润。是风中的露水吧,或者,是一道门的柔软身影。

【陈元武,福建莆田人,现居福州,作家,职业工程师。1992年起在《十月》《中华文学选刊》《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草原》《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美文》《散文百家》《作品》《文学界》等期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多次入散文年度选本,曾获得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