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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广西文学》2021年第11期|王小忠:谁不曾在光阴下迷失

2023-03-30抒情散文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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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当草原一片葱绿时,我告别了学校,离开了靠父母供养的日子。立秋之后,坐上大巴,带上被褥和锅碗瓢盆,离开了家乡,我成了异乡人。

刚毕业就有了工作,这在边远农牧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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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当草原一片葱绿时,我告别了学校,离开了靠父母供养的日子。立秋之后,坐上大巴,带上被褥和锅碗瓢盆,离开了家乡,我成了异乡人。

刚毕业就有了工作,这在边远农牧区不算什么。何况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再重要的消息也无法传得四野开花。可对我和家人来说,这却是一件大事,因为有一份工作,就可以卸下家人的操心和负担。能分配到一个小镇中学,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个时候,十之八九的师范类学生都被分配到遥远的牧村小学去锻炼。我们是包分配的最后一批学生,之后就开始了考试上岗。

我报到之后,因没分到宿舍,和领导争吵过。学校原本有宿舍,可轮我头上就没有了。争吵也是因为当初年轻气盛,不愿逆来顺受,可吵过之后宿舍依然没有分配下来。不过也好,住在外面比住在校内自由多了。

小镇上风景优美,每隔五日便有集市。小镇还有一条河,叫冶木河,四季长流,清澈见底。冶木河是洮河西岸支流,是甘南境内洮河支流中流经县份最多、流域面积最广的一条河。小镇身居峡谷之中,四处峭岩壁立,凶险有致。洮河一路连滚带爬,经草原,过草地,穿峡谷,到了这里变得柔和多了。

我租的房子就在冶木河边,房主是两位老人,儿女们都在外地工作,整院房子几乎空着。东厢房两位老人住,西厢房租给了我,由我支配。西厢房共三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还有一间依然空着。桌凳是从学校借的,但床必须买。小镇子距县城很远,我只好听取了房主老人的建议,去找那个小木匠了。

小木匠姓陈,浙江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清瘦,留有两撇小胡子。陈木匠不大说话,但活做得快,而且好。不到两天时间,就做好了一张床,不是简易的那种,而是当下流行的箱子床,下面有抽屉,有床头,还有床头柜。做好床之后,他又用剩余的木板给我做了一个擀面的案板,还用枇杷木为我溜了一根擀面杖。我十分感激,于是请他吃了一顿饭。

和陈木匠原本不认识,自然谈不上交情。可过了十来天,他来找我,开门见山就说,明天给你的床喷漆。喷漆一事更不在计划内,他既然来了,就不好拒绝。很显然,喷漆他不在行,折腾了好几次,整个房间充满了油漆的味道,眼睛都睁不开,床头及床头柜上所喷之漆像钝犁划过硬地一般,行行历历在目。这一折腾,害得我有居所而不能睡卧。

于是我不得不在陈木匠家寄居几日。陈木匠真诚邀请,盛情难却,我只好跟着去了。小河村的那个小院子是他租的,院里堆满了木板。房子有五间,他全占了,一间自己住,其余放着为别人做的家具。

陈木匠邋遢,他住的那间房几乎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一个圆盘生铁炉子,炉面上全是煤渣。炉旁黑铁锅里捂着几个碗,茶杯沾满了暗红色茶锈。既然来了,就不能过多讲究。我认真给自己洗了茶杯,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来这里的虽然是常客,但都不进屋,谈完价钱就走了。

和陈木匠要挤在一个炕上,我不情愿,但没办法。当然,陈木匠也没有要睡的意思,他取出了一瓶酒,拉出彻夜长谈的架势。刚刚认识,谈些啥?陈木匠喝了不到二两,话就多了起来。从老家台州一直说到小镇子,从行走江湖一直说到当下的木匠活,连摆地摊卖老鼠药的事情都没放过,可唯独没有提及家人。

中医世家的孩子,怎么就流落江湖了?从富庶的江南怎么跑到贫瘠的西北?从波澜壮阔的钱塘江为何转移到洮河支流的冶木河?陈木匠有着怎样的不为人知的人生经历呢?我一边听,一边有意提示着。陈木匠终于说起他行医的日子,不但如此,他还从地下的一个木柜里取出好多中医书。

他说他医治过好多疑难杂症的病人,因为自己没有诊所,跟随长辈学医,没上正规的医疗卫生学校,也没能取得行医资格证,看病的人都是偷偷到家来的,他只能把脉开方,然而事情还是出了,出事后坐了几年牢,交了许多罚款,之后就一穷二白了。

有证的看不好病,看好病的没有证,是有人故意告了他。他又说,虽然出事儿了,可上门求医者还是络绎不绝,但他发誓不看病了。不看病就没有收入,日子就过得潦倒,于是他便行走江湖。做木匠活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从南方到北方,他是做沙发起步的。定居小镇子,是因为在这里他找了一个相好的女人,那女人愿意照顾他和他女儿。

陈木匠似乎不大愿意说起和女人有关的事情,有点微醉的他突然唱了起来,唱的是江浙一带的民歌,我一句都听不懂。唱完之后,他就躺倒了。后半夜了,我只好在炕的另一边迷迷糊糊躺着。天亮时分去了一趟厕所,竟然没有尿出一滴尿来。之后匆忙赶到学校,早自习课上,憋着的那泡尿差点要了我的命。

2

彻底融入小镇子,大概要了一年半时间。觉着日子倒滋润,早晨从被窝里爬出来,看孩子们仰头在操场四周背书,心里也被幸福和踏实填得满满的。然而,我们活在尘世里,就免不了要面对一些繁杂的事情,无法将自己从现实中剥离出来,除了忍受,还得接受。

陈木匠和我的感情并没有大的进展,虽然在一张床、一个案板、一个擀面杖之间有了交往,甚至共度了几个夜晚,但始终没有亲密起来。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是一年后的事。

一学期开一次家长会,我要求无论多远多忙,家长务必参加。也因为这点小小的要求,许多学生对我敬而远之。家长更是如此,因为很多学生的家长都在外打工,仅仅一次家长会,他们是不会回来的,或者在电话里给我敷衍几句,拐弯抹角说我这个人特麻烦,孩子送到学校后,不就是老师的责任吗?

陈木匠就是陈丽娟的父亲。如果不开家长会,我是无法知道的。因为陈丽娟是班上学习最好、问题最多的学生,于是我不得不和陈木匠的联系多了起来。

他的名字叫陈兵,几次交流后,他终于说起他的家庭和女儿来。

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他的家族在地方上声名显赫,他也是趾高气扬。也是因为家里有钱,做人行事上他有点像纨绔子弟,三瓦两舍没少去,男女之事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唯独行医小心翼翼,最后却落得如此地步。优秀的女人看不上他,他只好找了个村里不大正经的女子,结婚不到半年,女儿出世,日子过得愈加紧巴巴,女人怨恨不断,于是他就出门了。几年之后,当他回到老家时女人早不见了影子。那时候女儿已懂事,不大说话,也不和他亲近。于是他再次出门,直到流落于此。将女儿接过来,也是近几年的事。

我知道,陈兵隐瞒了许多细节。不过这并不重要,谁能如此完美地把握住自己的一生?谁不曾在光阴下迷失过?重要的是,如何把握好余生。就凭陈兵如此坦荡地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我想,至少他不是十恶不赦之徒。

陈兵说,到小镇子后,他起先给人家包沙发,后来开始做家具。租了一个小院子,也认识了许多人,大家都觉得他手艺好,因而特别照顾他的生意。这期间,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人一辈子不能孤独到老,况且女儿大了,总也不能死死守在他身边,于是他就和那个女人走到了一起。女人的丈夫去世后留有一个儿子,还有几间房屋。最初还不错,可几年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她儿子脾气犟,好几次都不让他进门。

说到这里,陈兵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又走错了一步,错了是要更正的,可是眼下的事情根本没有改正的余地。他继续说,自己的女儿偏偏跟人家母子关系好,女儿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他断断续续说着,我听得也是身心疲惫。

后来我劝说过陈丽娟,也给陈兵做过思想工作,可是他们之间始终无法和解,像陌生人一样,根本不给对方一点原谅的机会。陈兵对陈丽娟除了呵斥,别无他言。陈丽娟对陈兵冷若冰霜,除了瞪眼,从不搭话。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多大的误解,或是仇恨。他们之间的隔阂是言语无法解开的,我看出了这点,但没有办法。

陈丽娟在学习上很刻苦,有股不甘落后的狠劲,但她在整个班集体里显得孤独,从不和其他同学交流,也不一起活动。陈丽娟的那种孤独像是有意的,她有意将自己置于孤独之中,意欲何为?我单独开导过她,她只是点头,却不说话。

陈兵好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张口就说,她不是我生的。对于陈兵这样的说辞,我还能说些什么?

冶木河将小镇划为两半,流水清澈可人,小鱼欢快游窜,滨河路上商铺横七竖八,叫卖声和着哗哗的流水,夜以继日,生生不息。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谁有闲心留意他们之间的事情呢。于是我也放弃了他和她,因为我觉得我尽到了责任,而剩下的只好留给光阴了。

3

小镇的北山像麦垛,地方人们都叫它“小麦积山”,小麦积山高,很危险,谁都不愿爬到上面去。有年四月,冶木河开始暴涨,草色刚泛青,一对青年男女从小麦积山上滚了下来,滚到山下,两人还死死抱在一起。据说,他们是同学,种种原因使他们不能走到一块,他们就殉情了。后来山下住的几户人家也搬走了;再后来,小镇上发了一场大水,山上流下来的水在那儿积了一个很深很大的湖泊;再后来,那儿成了一处风景游览点。

所有的日子不会一成不变。小镇在旅游业大力开发的今天,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以前的小瓦房不见了,舞厅也被酒吧所替代。一种文化消亡,可能伴随着另一种文化的突起。我依然在小镇上出没,精心打理着自己的生活。

活着是最幸福的,我们在幸福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放弃和贪婪。没有人再从小麦积山上滚下来,小镇上的青年们个个爱得很自由。然而让我十分恼怒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陈兵的女儿陈丽娟就在四月来临的时候不见了。

陈兵耷拉着脑袋,六神无主,坐在门槛上只是抽烟。这件事情没有征兆,也不在预料之中,但已经成了事实——陈丽娟跟杓哇土族乡的一个小伙子私奔了,那年陈丽娟读初三。为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我费了很大劲。据说陈丽娟和那个小伙子相识已经很久了,我没有发觉,因为她在学校的表现很好,没有任何谈恋爱的痕迹。陈兵更不会发觉,陈丽娟一直住在另一个院子里,他们虽然是父女,然而从来就没有亲人间的那种牵念,他们之间除了血缘和供养,似乎找不到任何关系了。

杓哇土族乡属于洮河北岸区,和康多乡紧紧相连,其管辖区内地势复杂,沟壑纵横,峡谷峻峭,草原、森林、谷地相互交织。和陈兵到杓哇土族乡大庄的时候,日头已过晌午。

大庄实际不大,庄门前便是河,屋后却是雄伟高山。河是洮河支流,山是白石山。大庄由河养育着,由山守护着,显得极为安详。河的四周是高山,树木丛生,百鸟齐鸣。林深水清,草嫩土肥。大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听水流跌宕,与蜂蝶言欢;听百鸟合唱,和雨露共眠。可我们都不是闲人,哪有赏景听音的心思。打听到那户人家后,我和陈兵小心地叩开门。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太,房舍也很陈旧。老太太给我们倒了水,不说话。问起家人,只是摇头。陈兵有点急躁,声音大了起来。我强拉他出了院门,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其实出发前,我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陈丽娟决心跟人私奔,除了年幼无知,我想也和陈兵这么多年来的四下奔跑有关。他自私而不负责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哪里照顾过孩子。他长期以来怀疑陈丽娟不是他亲生的,孩子长那么大,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都能数得过来,何谈情感?事到如今,陈兵却又显得难过而颓废,然而陈丽娟心里的秘密谁能知晓。

不用劝说,生活中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时刻发生着,劝说只会带来更多伤感。伤感多了,日子就布满了灰暗。想当年,陈兵如果不胡作非为,他何尝不拥有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庭呢?

抽完了半包烟,我们离开了大庄。山路崎岖蜿蜒,杂草丛生。走出庄门,几分钟就步入康多峡谷。峡口处有人挖虫草,他贴地而行,在百草杂生的山坡上寻找那一根褐色的细而尖的虫草秧子。我们也歇息下来,没话找话。他有一句没一句附和着,眼睛未曾离开地皮。

这么多药材没人采,可惜了。陈兵突然从颓废中振作起来,指着地面上很多花草对我说。他眼里的悲伤不见了,换之而来的是难以自制的狂喜。陈兵抓起一把叶子尖而长、呈五瓣形向四周散开、仿佛鸡爪又好似孩子小手一般的一种植物,喃喃自语:可以利尿清毒,也可以止血,要炮制,不可以直接入药……

陈兵突然的举动使挖虫草的那人有点惊讶,他转过头说,你们是医生?我摇了摇头。陈兵却说,是医生,但现在不是了。那人说,是医生的话请到我家走一趟,不会让你们吃亏的。陈兵苦笑了一下,说,等我医好自己,再去你家。那人动了下嘴唇,不再搭理我们。陈兵只几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心。那些年月里,他的故事应该充满了传奇。经常在三瓦两舍出没,沉迷于风花雪月之中,过早耗尽了自己的精神和思想,使自己颓废,让家庭破败,而后流落他乡。有果必有因,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我再次想起了陈兵的坦诚。他真是十恶不赦之徒吗?我在心里寻找着可以理解他的理由。然而我想,倘若真有理由,也会在现实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挖虫草的那个人告诉我们,和陈丽娟相好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在兰州打工,几乎不回家,也不顾家人,坑蒙拐骗,就差杀人了,村里人都怕,都不敢招惹。陈丽娟怎么就看上他了?他和当年的陈兵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一切难道真是对陈兵的惩罚吗?

从大庄回来,我们各安天命。于我而言,算是对家长有一个交代。我不知道陈兵经历了怎样的痛,或是麻木之后的无所谓。冶木河并没有为此而停止流动,时光一寸寸流逝,也不会随某个人的意愿而倒流。

农历四月,温润的气息又扑面而来。可小镇子留给我的那种最初的美好已经发生了变化。小镇子不再是我的“人间四月天”。

4

查过许多中医药剂学方面的书,却始终没有找到陈兵在康多峡口发现的那种药,也找不到与之符合的类似植物。有天中午,我突然感到头晕,然后流鼻血。小镇子上有个赤脚大夫,名气很大,他为我开了三剂中药。借此机会,我认真描述了陈兵为之感叹的植物。倒天药?大夫说,倒天药可以利尿清毒,也可以止血,山坡上到处都有,它开淡黄色的酷似小喇叭一样的花,成熟后会结玉米一般的果实,本地人都叫它“倒天药”。赤脚大夫看来也露底了,否则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还好,三剂中药吃完后,头晕之症再也没有犯过。

一日闲着串门,我看别人窗台上放着一盆花,还以为是啥名贵品种。朋友告诉我说,它就是随处可见的倒天药。于是,我立马去不远的树林找。倒天药生命力很强,尽管我拔断了许多根须,但它还是不折不挠地活了下来。我把它们放在窗台上甚至忘了浇水,但它依然活得旺盛而强大,它的茎秆笔直肥壮,像大黄的茎,又仿佛莨菪的枝。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们蔫了,失去了往昔的活气,而我又意外发现了一粒玉米似的果实,它们像一个个小棒槌倒垂在蔫了的叶片周围。

到时候了,短短一春,它就完成了生命的涅槃,根本等不到金秋,它与金秋的喧闹无缘。是呀,有些花生命期很长,可偏偏不结果;而有些花偏偏在一瞬间就走完辉煌一生,却留下了果实,且能救人于无常。然而这些和陈兵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我不止一次去找他,他都不在,那个小小院门上的锁都生锈了。陈丽娟一直没有回来,一学期结束后,我依旧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没有任何防备,冬天就来了,雪也来了。雪没有任何偏私,一夜之间让小镇失去往日的傲气,显得臃肿而娇气。往往在这个时候,我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会迷失方向。

窗外一棵柳树上早早就落了一只麻雀,它纤细的爪子紧紧扣住枝条,就在我推开窗户的瞬间,它飞远了。柳条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一片雪从高处悠然自落,没有任何声响就和地面上的雪搭成一片。我痛恨自己的举动如此粗暴,而惊走了一个可爱的朋友。突然之间,我感到无言的孤独和失落。突然之间,我又想起了陈兵,想起了陈丽娟。

陈丽娟走了之后,陈兵也消失了。我去陈兵后来找的女人那儿打听,女人很凶,一提陈兵和陈丽娟就破口大骂。陈兵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左邻右舍和前来找他做家具的人都说他随和大气,怎么到女人这儿他的好名声就有了如此大的折扣?女人家不痛骂几句,就显得太过善良了。女人骂完之后就哭了,哭完之后便给我告状,说陈兵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女人说到伤心处,牙齿咬得咯咯响。

从女人的话语里,我听到的陈兵和我所认识的陈兵判若两人,我无法做出判断。女人满脸哀怨,流泪不止。女人恨陈兵,也恨自己的命苦。女人哽咽着,断断续续诉说。陈兵来的时候一穷二白,是她收留了他,也收留了陈丽娟。陈兵说要和她好好过日子的,他们也商议过,让两个孩子好好读书,如果真有那一天,就让两个孩子结婚,那样也算有个囫囵的家了,骨头断了,还有筋连着。可是陈兵最近几年变化很大,听别人说,他经常借口买东西去临洮找小姐。这样的男人能靠得住?陈丽娟不声不响就跟人走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能做出的事儿。不过有那样的父亲,孩子能好到哪儿去?陈兵骗她无所谓,孩子跟人跑了,他怎么不去找?难道不是他生的?就算不是他生的,养了十几年,也应该和亲生的一样吧?他有本事带个小姐过来,和小姐一起过日子呀……

女人说起来没完没了,但我想,陈兵也不至于像她所说那样。

真有点想念陈兵了,可是他在哪儿呢?

陈兵一直没有出现,他不接我的电话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我期盼陈兵早点回到冶木河畔,像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样,在那个小院子的土炕上,慢慢悠悠诉说彼此的过去和未来。

寒夜悠长,雪狂飘。风经过小镇,它来告诉我一个永恒的道理,那就是人活着的艰难。活着艰难,但不能缺乏自信。我想,陈兵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他活着,也是有自信的。

然而,陈兵一直没有回来。

5

我已经彻底遗忘了他们。冬去春来,雨雪交换,就这样,光阴又流逝了好几年。小镇子变化很明显,许多瓦房都拆了,冶木河上也架起了宽阔的大桥,桥对面的广场也开始修建,机器的轰鸣日夜不停,小镇子在大肆开发旅游业的当下,也赶上了热火朝天的建设。

小镇子上的人流突然增加了,五日一逢集,各种本地货与外来货堆满了狭窄的路面。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部分学生在外借宿,上晚自习前,我们要从人流密集的地方寻找他们。晚自习一下,却要赶羊一般将他们送回所住之地。不是不放心我们的学生,而是这片土地上突然冒出那么多人,人心不古呀。何况陈丽娟出走之后,校方对类似的现象在管理上升级了不止一层,都怕担责任,谁敢大大咧咧呀。

洮河沿岸民风淳朴,各民族杂居,他们在光阴的淘洗下已经不分你我。由于受到地缘关系的影响,生活在洮河沿岸的人民很传统,也很保守。然而洮河北岸流域的小镇子却不同,迪斯科风靡祖国大江南北的时候,小镇子并没有落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白天劳作,晚上就在舞厅里尽情释放。所谓舞厅,并不是灯红酒绿之场所,甚至连彩灯都没有。院子里,或是腾出一间房屋,四周摆上长条椅和桌子,中间的空地就是舞厅,就可以狂野地扭动身体了。

这样的舞厅里,我曾出没过好多次,也曾喝得昏天暗地,还挨过打。舞厅打架一般与喝酒有关,而在小镇子上,打架往往和女人分不开。依稀记得,最初是同事拉我去的,他们跳舞我喝酒,毕竟都是年轻人,既有贼胆也有虎心,一边抱着自己媳妇跳,一边伸手摸别人媳妇屁股。打架也是打得昏天黑地,让别人打的同时,还让自己媳妇提着切刀一街两巷追着跑。那次不但同事挨打了,我们同去的几个也跟着挨打了。同事的媳妇扬言要砍掉他那个玩意儿,害得他好几天不敢回家,也害得我们不敢路过他家门口。几年过后,那件事已成大家的谈资,一说起来便笑得前俯后仰。毕竟年轻呀,年轻的岁月往往易于迷失。冶木河日夜流淌,它并没有归还我们曾经迷失过的那些美好岁月。

小镇子日益变化着,那些值得怀念的故事一直留在心底,可它们在光阴下并没有指导我们砥砺前行。怀念那样的舞厅和有贼胆有虎心的岁月的时候,舞厅已经消失好几年了。古旧的小镇子也变成了现代气息浓郁的风景区,舞厅没有了,酒吧却多了起来。酒吧替代了舞厅,也将往昔的狂野幻化为文明的谈天说地,甚至我们无从知晓的阴谋。

我没有任何防备,突然就接到陈兵的电话。久违了,那个迷失在光阴里的、曾出入在三瓦两舍、似纨绔子弟一样的中年大哥。电话里陈兵很兴奋,说他开了酒吧,让我一定过来。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见他,他真的由小木匠变成了大老板,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陈兵的酒吧刚开业,人并不多,酒吧装潢得极为奢华。我有点担心,小镇子就那些人,附近村子的人不可能天天来消费。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到半年时间,陈兵的酒吧几乎吞并了小镇子所有的酒吧。可惜我去得很少,也是我有意要和他拉开距离。

陈兵是有野心的,也是有自信的,他曾专门来找我说想开个洗脚店,想把生意做大,想真正成为小镇子上的大老板。我明白他的意思,然而生意上的事情我能知道多少?那天除了生意上的话题,我也问起了关于陈丽娟的事。陈兵突然就变得沧桑起来,他说,人一生的道路是自己选的,至于她将来的日子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尽心了。真的尽心了吗?碍于面子,我没有直接说他。陈兵接着又说,母亲去世了,办完后事,就去寻找她。人是找到了,可人家不认我,也是这辈子欠人家的。陈兵说到了欠,但我不知道他归还了多少。至于他在小镇子上找的那个女人,更是闭口不提。

经过几场透雨的洗涤,喝饱了水、攒足了劲的花草树木显得格外精神。河边的柳树长出一尺多长的嫩条,它们在微风的鼓动下舞动着婀娜的身姿,尽情释放着少女般的妩媚与柔情。田野里豆子扬花,麦子灌浆,青稞泛黄,洋芋扯蔓,平日里的裸露和荒芜已经深深隐藏起来。这么好的时光里,我就要离开小镇子了。在我将要喜欢这个地方,并且准备彻底在这里安放余生的时候,我的工作有了变化。陈兵为我饯行,我看得出他有点伤感,但我猜不到他伤感的原因。那天陈兵又喝醉了,说了许多话,之后他就开始唱歌,鬼哭狼嚎的,但他依然没有提及陈丽娟,也没有提及小镇子上的那个女人,我的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离开陈兵的酒吧已经是半夜了,那个夜晚很清静,路上没有行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发出暗淡的光。若明若暗的光亮中,我彻底迷失了。小镇子的街道变得纵横交错起来,好像和我想象的那个城市交织起来。那是一个不大的城市,但它向我敞开。令人迷茫而误入歧途的想象,此刻为即将离开的我勾画出了复杂变幻的图景,这样的图景中,我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迷失?许多诱人的、在光阴下不断迷失的道路,其实就是源于选择走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我们尝试着,让它来缩短复杂的过程。但是,从此以后,我们就真的在光阴下迷失了。唯其不能忘怀的是,那夜微风吹拂着,天空里的月亮有点模糊,却比素日大了两三倍。

6

后来去过好多次小镇子,但一直没有和陈兵联系过。我离开不久,陈兵果真开了洗脚店。一边开酒吧,一边经营洗脚店,他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不到一年时间,酒吧就关门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吃惊,生意场上起起落落不也正常吗?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一个老同事告诉我说,陈兵不是安分守己做生意的人,他劝我少和他交往。

我说,一个人经营两个店,做生意最忌讳不能亲自管理。

不是那样的。同事说,根本原因还是他不务正业。

他不是有个媳妇吗?我又说。

何年何月的事呀,他们早散了。同事笑着说,你竟然和那样的人交朋友。同事言下之意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了。一生这么长,哪个人不犯错呢?我一直寻找可以理解和原谅陈兵的理由,究竟为了什么?我和他是不是朋友?是什么一直纠缠在我们中间呢?如果刻意地去找理由,那应该就是陈丽娟了。那个不爱说话、学习特好的姑娘是我的学生,是陈兵的女儿。

酒吧被迫关门,并不是生意到了关门的地步,而是陈兵诱人前来酒吧赌博。同事说到这里,我吃了一惊,也突然想起他为我饯行的那个夜晚。他说过,以后会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帮忙。难道那时候他已经预谋好了?我能帮什么?虽然不当老师了,可我的社会资源依然那么单一,能帮他做些什么?其间他可能联系过我,也可能骂过我,咒过我。这些都不重要了,庆幸的是,离开不久,因为各种原因我换了电话号码,他再也没有找到过我。

陈兵给我来电话,他在电话里所言之事的确让我震惊。我厌恶他做人的不诚实,厌恶他在不该打扰我的事情上打扰我。我也痛恨给他我的电话号码的那个人。

小镇子在旅游不断开发的推动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具有了旅游景点应该具有的设施。陈兵的确很聪明,这一点不可否认,可惜的是他浪费了才智,他想到的所谓弥补小镇子的精神旅游,实际上破坏了小镇子的声誉,也让自己彻底走向阳光的阴面去了。不遗余力去理解他,甚至连那么一点点好感都破碎得无从捡拾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给朋友打了电话,有意无意地点了几句,至于后来的事情我没有问过,陈兵也没有来电话。

酒吧被迫关门后,陈兵的心思并没有落实在经营洗脚店上。或者说,洗脚店只是一个幌子,他藏在幌子背后,背后的他就是组织卖淫活动的老板。洗脚店被查封了,并且罚款很重。陈兵想方设法找到我的电话,电话里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且指名道姓说出我朋友的名字,希望能帮个忙。我非常粗俗地骂了陈兵几句,将他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又一次来到小镇子,已经是我离开学校的第八个年头。小镇子已经跻身国家级风景旅游区好多年了。相比刚刚开发的时候,小镇子反而少了人气。我在广场上闲转,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河岸边的杨柳密密匝匝,河风依然很大。站在冶木河边,心里有点儿空,也有点儿虚,说不出的复杂与怀恋,大概源自那些年在这里虚度了不少光阴,也迷失过自我。带过两届学生,他们早都成家立业了。我带着沿洮河行走的愉快心情,然而到了洮河北岸区的小镇子,愉快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那些年的确是荒废过,荒废自己的同时,也带给了那两届学生不少的迷茫和失望。

好几年了,商场一直在修建中。我记起那些年经常在那里买菜、理发、买衣服。也在那里搬个凳子嗑瓜子聊天、打牌、吃饭。我再次走进去,商场已经不见了往昔的模样,路面上坑很大,几乎不能顺畅地行走。那个犄角旮旯处的理发店换了主人,换之而来的是一家十分土气的童装店。一个不到三十的女人坐在店门口,她神情黯然,皮肤黝黑,满脸沧桑,似乎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陈丽娟。在她对面,我注视了很久,却没有勇气走过去。当然,她早就认不出我了。

是陈丽娟没有错,从布满泥泞的商场走出来,我询问了别人,说她就是当年陈木匠的女儿,陈木匠好多年没有露面,她一个人开个小铺子,也已经有几年时间了……

陈兵,我再次想起他。谁不曾在光阴下迷失过?但这次我再也找不到可以理解和原谅他的理由了。我知道,陈兵最后一次找到我,在电话里说出那件事也是抱了很大的希望。我不知道,在陈兵心目中,我是不是在光阴下迷失的另一个他?

谁不曾在光阴下迷失过?时隔这么多年,在冶木河畔再次见到陈丽娟,看到她那般模样,我再次给自己带上了心灵枷锁,这样的枷锁恐怕余生很难打开了。陈兵在哪儿呢?我们之间到底算不算朋友?但肯定的是,陈丽娟是他女儿,我是陈丽娟当年的班主任。似乎也只有这一点,我和陈兵才可以隐约拉上那么点关系。

很想再次去商场,去看望下陈丽娟,甚至打听下有关陈兵的消息,但我没有去。于我而言,能做的大概只有祈祷——愿他们在漫长光阴下,好好过完余生。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等三部。曾获得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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