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不惑,回到母亲做的棉被里
2007年春,我嫁作新妇。婚礼前,妈妈为我准备婚被数床,大红大绿的缎面上,盘旋着花朵与龙凤,看着就喜气洋洋。被面布料颇娇气,手粗的时候摩挲,会招惹被面变得毛毛糙糙。被里是本色棉布,四边都留出一截,反折包裹住被面。
婚期确定后,妈妈挑选了最好的棉花,嘱咐匠人做成十三斤和八斤两种被胎。挑个好天气,将被胎、被面、被里平摊在院中铺就的席子和塑料布上,棉花的素白和布料的鲜艳相互辉映。妈妈叫来两位好友,盘腿坐定,一针一针将它们缝合。大大的针带着长长的线,伴着喁喁轻语,在布匹和棉花间穿行。妈妈低下头,“嗒”一声咬断线头。一同缝进去的,还有对这段她并不看好的婚姻的祈福吧。
之所以如此看重被子,是因为妈妈实实在在受过寒冷的凌虐。那年,我在外地念书,妈妈手术住院,她怕我担心未曾告知。直到我寒假回家,方知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正值家中经济最困难时期,床上没有像样的铺盖,出院后妈妈卧床多日,后来她时常回忆说:像睡在凉水里一样。因此一病,妈妈又留下日后林林总总的毛病。她自己冷过,实在不愿再让女儿忍受寒冷,这些厚重被褥,是让她心安的防范。
陪嫁的东西琐碎零乱,牙刷牙杯、脸盆脚盆……总不如棉被贴皮贴肉。当妈妈不能在近旁照顾时,棉被就像另一双大手,看护我的冷暖。
只是,几床被子并没有被重视。婚后数月,天气渐冷,取被加身,它重得让人透不过气,遂悉数搬至乡下婆婆家密封收好。十几年间,几乎将几床被子忘却。
前几周,小姑子回老家取东西,顺带为我们取回一床婚被。除被里些微泛黄,被子看来崭新依旧。小姑子说,婆婆虽不在乡下居住,每年还是定期回去,将用塑料袋装严的被子取出曝晒,以保不湿不霉。
我将被子摊在阳光下,红色凤凰和金色长龙在局促空间里纠缠扭转。这图案在中国人的婚礼上出现了一次又一次,是父母对子女真挚的祝福:婚后的生活要热闹呀,缤纷呀。只是,龙与凤多年后或许鲜艳依旧,日子的颜色却黯淡了。
这些年,没有棉被的眷顾呵护,我亦周全无恙。蚕丝被、羽绒被轻而透气,只是,阴冷的苏北冬夜,盖了两床被子,依然会有寒意从罅隙里透进。就像生活,总有想不到的冷风,一阵又一阵吹过我的中年。
我将棉花被往被套里装,着实折腾了半晌。和其他被子相比,它沉重到笨拙。那天晚上,我钻进棉花被窝,它依然沉,但许是因为年纪变老,承重力变强,我并不觉得难以忍受。棉花被在被套里不会成团,而是乖顺贴合。脚头再没有凉风透进,连做梦,都踏踏实实。
人们都渴望宽床大被、干净整洁。我还记得多年前有同事结婚时想找张两米宽的大床,寻遍小镇,终是无果,还是老实睡在一米八宽的床上。人生大量时间与床和被厮磨,真是要舒服才行。况且,渐行渐老渐磨难,生活疲累的中年人躺到床上,方得一时清净。那床那被,简直是躲避重压的掩体。
用久了的丝绵被子薄而无力,终至抛弃;棉花被子却可以再造更新。小时候见过,发黄打结的棉絮在匠人手下重新变得雪白蓬松。我的一位小学同学,那时家中便开着弹棉花铺子,一家人进出,鬓角、衣襟上都有丝丝缕缕的白。弹棉花的铺子少年后便很少见到,棉花被也早已过时。人们都渴望轻软、便捷、快速,这些词语也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年近不惑,我退回到母亲手作的棉花被里。生命历经沧桑,或许,稳妥笨重的被窝可做疗愈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