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红豆也相思
一种红豆是在碗里。小时候,街上还没有如今那么多的吃食,但妈妈总能用易得的食材,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种点心。夏天有绿豆百合莲子羹,冬……
我认识三种被冠以“红豆”之名的植物。
一种红豆是在碗里。小时候,街上还没有如今那么多的吃食,但妈妈总能用易得的食材,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种点心。夏天有绿豆百合莲子羹,冬天有红枣莲藕荸荠汤,而一年四季,都会有一锅冰糖红豆沙。红豆的妙处在于,无论冷热,都风味独特,加上冰糖的清甜,哪个小孩不喜欢。
一种红豆是在诗里。上学后,开始学古诗,学会了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念来念去,只要有红豆,必离不开相思。
为此,执着于刨根问底的我还特地查过,为什么要把爱情这样的大任交付于小小的红豆。还真查到一个民间传奇,说因妻子思念出征的丈夫,日夜哭泣,眼泪流干终成血,血滴化为红豆。民间传奇的特征就是语焉不详,时间地点姓名一概不清,但本来嘛,真真假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红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已经等于相思。
不过,当时最让我费解的是,碗里的红豆和诗里的红豆,是一回事吗?充满了厨房烟火气的红豆沙,好像很难让我产生相思的感觉,如果有,那也一定是我想我妈了。那时候,互联网尚不发达,于是这个问题困惑我良久。
很多年后,我终于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原来我们吃的红豆,也叫“赤豆”“红小豆”,和绿豆是亲戚;而诗词中的红豆,也叫“相思豆”“红漆豆”,绝对不能吃,一颗所含的毒素就达到一个成年人的致死量。当我知道了这些科普知识,第一反应是,瞧,爱情有毒。
第三种红豆是我刚刚在路上看到的。不久前,参加一个采风创作笔会,第一次来到福建龙岩,在上杭县崇头村梅花山南麓,第一次看到了一片红豆杉林,1000多株南方红豆杉,据说上千年的就有几十株。正值果期,艳红的果实在雨后的青山间,如同水墨画青衫美人,只画那一点朱唇。
美人有毒!哦不,红豆有毒!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却又闹了个笑话。原来,红豆杉虽然也有“红豆”之名,和那红豆沙的红豆、相思豆的红豆,却完全不是一种植物,连亲戚都算不上。而红豆杉的果实,含有紫杉醇类,有一定药效。
红豆杉的红豆,不是王维笔下的红豆,不是温庭筠笔下的红豆。但我在这片林中看到了两株红豆杉结成了“连理树”,相依相伴千年,白居易的“在地愿为连理枝”描绘的大概就是这个场景。该死,这躲不开的相思。
有时候,人类将私密的情感寄托于天地间的自然万物,时间久了,那个“万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超脱成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只要你眼中有相思,红豆在碗里还是树上,又有什么分别。
同样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十月的雨,把我们一行人淋在这千年红豆杉林里,有人看到了青山绿水,有人看到了天长地久,我呢,看到了第三种红豆——和不变的相思。
自古红豆说的都是相思,其实从未有人规定,思的一定要是情人。未尝不可以是“休对故人思故国”的思,“故乡今夜思千里”的思,“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思……既然我不在意被寄托了相思之情的红豆,一定要是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想来红豆也不会介意我看到它,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比如,此时此刻,我想到了一个故事。
两年前在厦门,我采访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陈鼓应。时年83岁的老先生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名字中的“鼓”,取自鼓浪屿,因为母亲是在鼓浪屿怀的他。在他幼年有限的记忆中,战争如影随形。日军的飞机经常来轰炸,警报一拉就得逃,经常有平民被炸死。为了安全,他被父母送到了长汀县的乡下。
在长汀南塘村,陈鼓应念私塾,跟着私塾先生把《论语》摇头晃脑地全部“唱”了出来,至今不忘。他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在城里工作的妈妈来看他。那时候没有电话,他也不会写信,妈妈工作忙,什么时候来,就成了不知期限的等待。有一次,油菜花开的季节,陈鼓应站在桥上,望着远方,想着妈妈,没想到妈妈真的就从视线最远处缓缓走过来了……
后来的后来,陈鼓应成了大学者,在世界各国讲学,很久没有回过长汀。但是当他告诉我这段70多年前的往事的时候,我分明觉着,他眼睛里有那片油菜花田,只是,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18岁离家,北上念书,从此和江南小镇只在冬夏相见;工作后,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又因为工作关系,短短几年就跑遍了中国所有的省级行政区,有时候半夜醒来,都要想一想,我在哪里。这次来龙岩,十分匆匆,未得甚解,最大的收获,可能是又认识了一种红豆。
独立生活十几年,我已经学会了煮红豆沙,和妈妈那锅一模一样,当然,妈妈煮的,也和外婆那锅一模一样。我学会了更多的诗词歌赋,诗里的红豆依然在相思。无论哪一种红豆,相思的是谁,如人饮水。
在林中,我拍了一张红豆杉果实的照片发给妈妈,告诉她,这也是红豆。妈妈说,好巧啊,我刚煮好了一锅红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