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父亲
一个月前,二……
窗外北风呼啸,周身一片寒冷。11月17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我的眼泪依然夺眶而出,如同尼亚加拉大瀑布,倾泻不止。疫情阻挡了游子回家的路,我无法为老爷子送终……
一个月前,二姐去看望父亲,他突然问我怎么很长时间没回上海了,二姐跟他解释,他失落地点头。其实,最近两年来,我也一直惦记他老人家,日日牵肠挂肚,夜夜辗转反侧,对月空吟:“父子熙熙,相宁以嬉。”
整整一百年前,家父出生于上海老城厢的一个商人家庭。他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桃李满天下,直到61岁退休。父亲崇尚“生命在于运动”,年轻时代起就酷爱长跑。不惑之年,他获得马拉松三级运动员的证书;花甲之年,他跑过“半马”,一时传为佳话;到了古稀之年,他每天至少要跑五公里,周末多达十公里;过了杖朝之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命令”他再也不能跑步了,他只好改为快走;进入耄耋之年,他常常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溜跶。
未曾料到,2014年的春夏之间,也就是父亲93岁那年,他的小腿突然疼痛、发炎,马上去医院。经过全面检查,诊断为肺部感染、脑梗死,立即住院。我在加拿大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一家四口在第一时间飞回上海,直奔医院。那时,大儿子即将上大学,小儿子还在读中学。看着昏迷不醒的爷爷,两个孩子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走出重症病房,我安慰孩子说,爷爷曾经是马拉松运动员,身体一直很棒。小儿子竖起大拇指,说:“原来,爷爷是Superman(超人)啊,那不会有事的!”托犬子吉言,老人家最终奇迹般地闯过了鬼门关。
为了从长计议,我们七个子女决定将父亲送到护理院,希望让他得到更好的照顾。最后挑选了浦东的一家,虽然离浦西较远,但他们讲究人性化的管理,融“医疗、护理、康复、临终关怀”于一体。父亲入护理院七年多来,病情总体上尚属稳定。
入院第一年,他还能坐轮椅,谈兴也浓。后来力不从心,就卧床不起了。医生说毕竟年龄大了,生理机能日趋衰竭也是正常的。同病房的室友几乎年年更换,一个个轮流向上帝报到了,这不得不归功于他超好的体魄。此外,与他坚强的毅力有关,他始终有一个盼头——活过一百岁,打破家族寿命记录。
父亲的胃口一向很好,称得上“老饕”了。对于一个“美食家”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鼻饲了。长期鼻饲是很难受的,父亲发生了好几次自拔鼻胃管事件,其中一次与我有关。那时,三姐与父亲交谈时说漏了嘴,讲我过两天就回上海了。当晚,父亲就用力拔管。听看护的阿姨说,重新插管时父亲大声喊叫,全身挣扎,痛苦流泪,插了多次,花了好长时间才插进去,真是活受罪啊!
后来,询问父亲原因。他说:“小儿子是外国人,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也有损咱们国家形象。”他的幽默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平心而论,对于一个插着鼻胃管、卧床不起的老人来说,已谈不上什么生活质素了。嗜睡,成了父亲最近几年的常态。即使睁开眼睛,他的言语也不多,有时几乎不说话。但是,父亲的神志依然清醒——常常令人难以置信。
2018年春节,我带着太太回国过年,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他定神一看,只花了几秒钟,就笑着说: “这不是小广东吗?你们回来,也不早点通知我,让我好好打扮一下。”要知道,广州籍的太太已有四年没回上海了,可见父亲的眼力有多么“毒”!凡是从国外回去的人,父亲立即会改换“英文频道”,趁机炫耀一番。父亲确实也有语言天赋,通晓英文、俄文,还跟着电台自学过日文。他兴致高的时候,也会教小护士几句英语。
那天,父亲询问我们,有没有去“看望”母亲,我说昨天去扫墓了。说着说着,他突然哭了起来,喃喃自语:“你母亲是个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寿命都给我了,我实在对不起她……”见状,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哄他:“妈妈已等了您三十多年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最终,他破涕为笑:“你说得也有道理哦,那就叫她再多等我几年吧!”那一瞬间,我偷偷喜欢上父亲的“自私”。
父亲的个子中等,一直保持着清瘦的身材,近年萎缩得越来越矮小了。但他透过镜片的眼神,依然散发出睿智的光芒。即使迈向生命的尽头,他的大脑始终是清醒的,情感也是爱憎分明的。
每次临别前,我握着父亲皮包骨头的手,四目默默对视,他以无奈却又渴望生命的眼神看着我,顷刻之间,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赶快用纸巾擦拭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赶紧说“再见”,父亲微微点头,连声说“Goodbye”。离开病房后,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滔滔而下,因为内心明白,看一次少一次……
2021年1月25日,父亲迎来了期颐大寿。当天,上海市政府送来了贺牌、鲜花、蛋糕和慰问金。在病房内,家人和医护人员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生日会,父亲带着金色的寿星帽,笑得特别灿烂。
此时此刻,父亲已驾鹤西去,天堂里再也不必遭受鼻饲的痛苦,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大餐,无拘无束地跑马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