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12期|陈世旭:与友书(节选)
陈世旭,作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多种。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文联及作协主席。
与友书(节选)
陈世旭
致一位青年作……
陈世旭,作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多种。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文联及作协主席。
与友书(节选)
陈世旭
致一位青年作家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你泼这瓢冷水。之前你告诉我有个中篇会在一个大刊物发表,我很是高兴——客居外地,听到老家的晚辈同行取得好成绩,很是提神。但没有想到我读到之后的看法会这样负面。
直接说吧,你这个中篇我很不喜欢,甚至想建议你不要发表,至少不要在那个有重要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辉煌的舞台可以展示一个天才,也可以毁掉一个尚不成熟的天才。对我们一般的写作者而言,就更要注意尽可能地避免展览自己的不成熟。这其实是我写作一辈子最深的痛。
依我看,这稿子最大的问题是设计和编造的痕迹太过明显。小说当然都是设计和编造出来的,但设计和编造的目的却是逼真。好的小说把虚构的故事说得跟真事一样,而蹩脚的小说则把真事说得像虚构的故事。很显然的,你并不熟悉你写出的这些人物,以及他们的生活。或者你有所接触有所了解,却在写作时为了事先设定的目标背离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可信可感的真实生活的脉息和温度。小说的语言、文字、叙述、描写,看起来都有新意,有年轻和前卫气息,但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性格、心理,想要表达的社会、人生意义或者是无意义,都处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尤其被许多不必要的炫知、炫技的笔墨障碍着,让人(或者仅仅是让我)不得清爽,不得要领——我不知该怎样表达这种感觉——有点像摄影没有找准焦距,照片不清晰,也就没有了视觉冲击。
你在创作谈里说到你要努力让自己由“狭窄”转为“宽阔”。有追求固然是好的,可宽阔还是狭窄是必须转换的吗?对小说的优劣来说,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小女人”就一定不如贴胸毛的“大男人”?“小男人”就一定不如咋咋呼呼的“女汉子”?写作的核心价值是你写得是否精彩,是你描写的小女人小男人或女汉子大男人是否真是那么回事,是你揭示的生活本质是否被广泛认同。眼界和胸怀宽或窄的作家都写出过好作品。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的生活和写作的内容都够狭隘了,但谁能否定她的文学存在?艺术永远是求异的,绝对排斥标准化。作家个人的成功是写出了可以与别人相区别的特点,表达技术上则是把自己熟悉擅长的叙述方式尽最大的可能发挥到最佳状态。最强烈的内心感受和最切实的个人经验,永远是写作者最可依赖的靠山。
一个写作者是应该有点偏执的,不受或少受这样那样的“标准”和流行时尚的影响。有个我曾经非常钦佩的作家,乡土小说写得那叫一个扎实精彩,后来去大学深造,回来写“魔幻现实主义”了,却再也没有超过先前影响的作品发表。让人不禁想起邯郸学步的故事。
你读了很多书,我远不如你,你提到的那些作家作品我都闻所未闻,我能做的只是提醒你切忌轻易臧否。不要像现在网上的有些文章,说起中国外国的大师和经典,轻佻刻薄,就像说他们家的抹布,谁也不在他们眼里。你千万别沾上那样的轻狂气。你崇拜托尔斯泰,对卡夫卡不以为然,作为一种阅读感受,这无所谓对错。但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就有点轻率了。卡夫卡和托尔斯泰我们都只能仰望。对我们来说,他们是相互无可替代的高峰,你我都只有仰望的份儿。
“走向世界”,我理解就是必须有世界意义。中国传统小说的渊源,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再后来有传奇、笔记,勾栏瓦肆的话本,明清章回小说,《红楼梦》到顶了。延续到今天虽有所谓的“成人童话”,还有铺天盖地的网络传奇,但那只是一种趣味读物,与纯粹意义的文学无关了。五四以后,大量的西方小说经由翻译涌入,造就了现当代小说。不敢说它们都可以从欧美作家作品那里找到蓝本,但我看过的都让我得到这种印象。这样说不是要贬低现当代小说,恰恰相反,是要说明这种变化是一次历史的飞跃。这飞跃表明,一种古老的文化只有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并融入其中,才有焕发新生命的希望。
中国的作家艺术家无疑是有才华的,看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就知道了,但个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最终还是消弭于种种文学之外的诉求。比较而言,原生态的中国民间艺术,反而实实在在,淳朴动人。那么天真纯粹的人性,那么活蹦乱跳的乡土智慧,没有任何名义的高等文化染指。
托尔斯泰的经验和博大,谁也不能复制。他写作的意义已经超越了文学,远不是我们可以企及的。虽说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但我觉得,就你现在的写作来说,不妨关注一下周围的、与你年龄相近的优秀作家。偶然在手机上看到几位青年作家的短篇,其叙述的沉稳、文字的干净、情绪的节制,直让我五体投地。这样的小说,对你生活经验的开掘和写作表现应该会有直接的启发,毕竟这样的作家就在当下,就在身边。
上面说的并不完全符合你的实际,我不过借这个机会表达我的一些看法和某种心情。我从中也很悲哀地看到了我自己——写作缺乏生活的质感、对大师的生吞活剥或妄加非议、急于发表不成熟的平庸作品以支撑自己的文学存在,等等,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努力解决却没能解决的问题。在我,这是才情所限,已不可能有所作为了。在你,还有的是上升的空间。你先天的灵气比你父亲和我都强,这是你可以秉持的信心所在。
我说话本来就直率,加之你父亲在世时与我的友好,我更不会虚与委蛇地说违心话。因为望之殷,所以语之切,相信你的理解力和承受力。我不一定说得对,很怕误导了你。写作是见智见仁的,我的看法与那个刊物的看法出入那么大,也许是我太偏执了。提供你做参考吧。评论我这次就不写了。把那些话公开发表出来,对你显然没有任何好处。
你很纯正,这是最让我欣慰的地方。缺乏自信,正是这纯正的一种表现。你面对的文学生态与我刚走上文学道路时已有天壤之别,文学从社会瞩目的位置走到极度的边缘化。对有些人这可能是一种沮丧,对有些人则可能是一种纯粹。像你这样潜心其中的人反而可以获得一种独特的心灵享受。你在文坛的阅历渐渐多了,保持一定的不自信,某种程度是好事。在这个以自我张扬为主流价值的时态中,总要有几个人还知道敬畏、知道世上尚有“羞耻”二字在。写作是语言文字的竞赛,是构造描绘的竞赛,是才情表达的竞赛,但最终是人性品质的竞赛。
真心希望我的这些陈词滥调不致让你的信心和锐气受到挫伤。你一直以来,心无旁骛,潜心写作,这是我很为你也为你父亲高兴的。以我一生的经验,写作很难说是一种好职业,它对一个人的心理和生存能力常常是一种挑战。但随着岁月的增加,人是会磨炼出来的。不要急,不要跟风,不必追求数量,不必追求走红,扎扎实实写自己的感受,尽力把每个作品都敲打得结结实实,给自己一种可靠的寄托、一种平静的慰藉,是完全做得到的。只要坚持,一定会有轻松的那一天。
致一位老友
见你微信发来的短句:“现实碾压小说,商家碾压作家”,形容文学今日的惨状,颇感慨。遥想当年,兄在大学纵论文学,兄之文章见诸课本,是怎样的神采飞扬。与今日的视文学若敝屣,判若两人。
刚巧前两天,一位与我同辈的外省同行,也在微信讥诮而今根本就没人读小说,办刊物、写小说纯属犯傻。我同样想起他的当年,获全国小说奖,从一个乡镇调入省城,进而从政。不料偃旗息鼓多年,却听说他已经改行书画,将齐白石做了目标。在世人只认名气、不认笔墨的当下,我不由替他捏着一把汗。
恕我直言,我有一点为你们难过。一位同行转述过作家韩少功的笑谈:许多骂作家的多是想当作家没有当成的人。写作作为一种智慧劳动,不是谁轻贱就轻贱得了的。以无视、贬低甚至咒骂来代偿失落,其实让人怜悯。以一个老友的直觉,我深知你们对文学其实深怀着痴心,或是环境变化,另有诱惑;或是心力脆弱,不耐辛苦;或是——才华所限,无力再搏,无论如何,如果还能写、写得出,你们都是断不会这样带着恨意鄙视以至抛弃文学的——这样的恨,跟男女之恨完全类似——乃是一种爱。
有许多无论成就和人品我都很尊敬的同行,他们在上了岁数之后,都最大限度地摆脱了名利的羁绊,对文坛上的各种热闹处之淡然。我很敬重他们。写作其实只是一种内心抒发的需求,与别人无关。可以获取功利,也可以完全无关功利。只要自己决意,谁能左右?最根本的是与生命力相关。写作能力某种程度上是荷尔蒙水准的一个指数。法国作家雨果在八十岁的时候写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同时拥有充分的情感生活,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一生行将过去,落幕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常常站在高楼的阳台看落日:静穆,温暖,安详,从容。那是我最欣赏的境界。退休那年,我写了《告别大楼》,许多朋友看了,给我电话,说很难过。但那不是我的原意。“大楼”是比喻一度担任的公职,不是文学。我的原意是像庄子一样获得生命的超脱。退休后我移居岭南,一面是为照顾儿子的家,一面也是想要摆脱原来的人文环境。在那之后,除了极少的知己,我删除了绝大多数电话和微信。人生很短暂,就怕入了迷局,退一步海阔天空。讲不清的理,不讲了;听了不舒服的话,不听了;见了会不高兴的人,不见了;改变不了的事,不操心了;有名人要人的场合,不没羞没臊往前凑了;该晚辈出头露面的地方,不老当益壮挤在中间了。再也不必上班下班,不必赶车赶飞机,东奔西跑四处流窜了。前几天微信给朋友几首打油诗,其中“马嘶萧萧车辚辚,争先恐后起红尘。江山风月无常主,有闲便是福中人”,有的朋友赞同,有的朋友觉得是出于无奈。显见各人的志趣。在我看来,决定幸福感的是自主的程度。一个人能衣食无忧,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还瞎忙什么呢?
岭南这边,人品极好的挚友去世,让我觉得失去了一座城市。平时我更愿意宅在家里忙家务、爬格子。有位朋友提醒我,埋在家务里会消磨意志。我暗自高兴。因为在我这里,家务恰恰就是写作过程的一部分,虽不可能有大作为,至少不易老年痴呆。
将近十年前,参加完中国作协的会议,我私下告知几位走得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京了,今后能见则见,不能见,念想也是一种见,只要是朋友,在哪都是比邻。活到现在的年纪,特别明白了古人讲的知进退,应该逐渐归于内心,最终归于虚无。这不是所谓超脱,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努力让自己保持心情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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