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忘忧的石榴
家里意外来了两个色泽艳丽的石榴,我把它们搁在厨房窗口边桌上的水果篮子里,午后的阳光眷恋难舍游移在黄褐橙红相间的果皮上,是美丽令人产生幻觉吗?空气中充盈着香甜的味道。还未切开来吃,先上网搜索石榴资料,我要确认水果商说的“石榴又叫‘忘忧果’”。
印象中的“忘忧果”是跟莲有关系的。很久以前翻画册看到英国油画家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1891年的作品《奥德修斯离开“忘忧果之岛”》。那时我不晓得奥德修斯是史诗《奥德赛》的主角,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特洛伊战争”。 《木马屠城记》这部电影开了12岁的我的眼界,那样年少的我很难忘记“木马计”。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献计打造一匹大木马,马腹内藏着伏兵。特洛伊人把木马拖进城里,木马里的伏兵与城外的希腊联军里应外合攻破特洛伊,结束拖了10年的战争。每一年到外婆家,几乎每天晚上都在电影院度过,因为小山城没有其他娱乐;那次带着满心仰慕“奥德修斯真是英雄呀”,恋恋不舍离开小而旧的山城电影院。
神话中奥德修斯率领同伴从特洛伊回国,途中因得罪海神波塞冬被下咒语,一路历尽艰难险阻,先在喀孔涅斯人岛受到袭击,逃离后漂流到“食莲者之岛”。这里的岛民过着闲适慵懒的日子,奥德修斯的船员来到岛上,当地人邀请他们享用岛上美食“忘忧果”,吃过这神奇水果的船员陷入恍惚的昏睡状态,再不想离开。奥德修斯等不到上岛同伴返船,亲自来到岛上,发现罪魁祸首是“忘忧果”,于是不许其他船员吃食,把那些吃了“忘忧果”之后疲懒懈怠的同伴捆在船上,赶紧扬帆启程离开。
岛名“食莲者”,忘忧之果理所当然就是莲花的果实,谁看到这都是这么想的。我也是。
在一个全球疫情反复的时代,受困在家无法外出,幸好处于物流业最发达时期,每天的日用品和食物都在网上订购。时常向他买水果的那个年轻老板,上星期把我订的番石榴送错为石榴。以减少麻烦为做人原则的我说,算了,就石榴吧。于是,我家出现两颗意外来到的水果。
我突然想起,原来我很少吃石榴。
上回是在什么地方吃的石榴?记得一起吃的朋友告诉我那个石榴是进口的,来自西班牙——西班牙的国徽上有一个红色的石榴。石榴花是西班牙的国花,当地到处都可见到石榴树——朋友再加一句。嘴巴微张的我,头一摇再摇。到西班牙是为了毕加索、达利、高迪、米罗、格立卡等艺术家,每天睡醒就锲而不舍搜寻博物馆、画廊、教堂和各种风格独特造型古怪的建筑物,为亲眼目睹名家经典作品亢奋激动,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关于石榴,一点印象都没。
所以石榴不是在西班牙吃的。
当然在哪里吃石榴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个儿特别大且深具诱惑的红果,那颗颗粒粒红宝石样的果肉,真是美到舍不得吃呀!
那个石榴的味道没有辜负它外观的美貌。我跟年轻的水果老板订了每个星期送三个石榴来给我,他说好呀,顺便又再次重复: “营养丰富的石榴叫‘忘忧果’,很多人喜欢。”
石榴在《古兰经》里称“天堂圣果”,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说:“吃一吃石榴吧,它可以使身体涤除嫉妒和憎恨。”石榴也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忘忧果”,人们相信它的美味是人间难以抗拒的诱惑,它的魔力能令人忘却过去。在基督教中,石榴象征耶稣重生,代表生命的繁荣。所罗门王的皇冠上装饰着石榴的纹样图案,神庙祭祀用的瓶钵礼器也以石榴纹饰为图案。《圣经》多处提到石榴。 《雅歌》形容所罗门王喜爱的姑娘时说:“你的两颊裹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
这么说来,石榴是古老的水果呢!
人和古董的相遇一定是缘分。听说有一颗古老的象牙石榴在圣地耶路撒冷的古董店里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1979年终于等到法国《圣经》学家勒梅尔。他对铭刻在石榴上的文字的解释是“此物隶属于耶和华之神殿,众祭司的圣地”。这枚不知出土日期的石榴,1988年被以色列博物馆收藏。专家鉴定这枚石榴是公元前八世纪所罗门神殿的供品。
如此久远的石榴来到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诗人保罗·瓦雷里这样歌颂《石榴》:
“微裂的硬壳石榴/因子粒的饱满而张开了口/宛若那睿智的头脑/被自己的新思涨破了头/假如太阳通过对你们的炙烤/微微裂开的石榴呵/用精制的骄傲/迸开你们那红宝石的隔膜/假如你们那皮的干涸金色/耐不住强力的突破/裂成满含汁水的红玉/这光辉的决裂/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就像那石榴带着这神秘的结构。”(梁栋译)
神圣又神秘的石榴,让人忘记忧愁的石榴,因缘际会来到我家,把《奥德修斯离开“忘忧果之岛”》的图画重新带回我脑海。自作聪明的我一直以为船员们在“食莲者之岛”吃的“忘忧果”和莲花有关,却是这不期而遇的两个石榴,灼灼绚烂将我隐匿在记忆角落里的忘忧果故事召唤出来,那么长时间之后才晓得, “食莲者”(Lotus eater)的意思是贪图安逸、不负责任、浑噩度日的人,所以,奥德修斯的船员们吃的既非莲花、莲子,也不是莲藕,他们吃的是石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