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好书伴我成长
就如世事充满偶然一样,于我,阅读的开始并非有所准备。童年时代书籍异常匮乏,不经意间发现父母书架上有本五六成新的精装书时,我被深深震撼了。书的封面上是一位戴眼镜的英俊青年微侧着脸,透过圆圆的镜片微笑凝视前方,扉页之后印着几张清晰度并不高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西服领带,旗袍礼帽,很有教养。书便是《韬奋文集》第二卷,收录了《萍踪忆语》《萍踪寄语》等。这书怎么到了我家书架上,为什么只有第二卷,我始终没有问过父母。每次似懂非懂地翻看浏览,那鲜活的文字、细致的描写,都令我对远方人们的生活浮想联翩。韬奋所写的显然高出我在西北边地的生活太多太多,我在懵懂中意识到,不高于平常生活,不动人不新鲜的事情,就没有资格被印在书上让人传看。凡是能激发我的想象力,让我向令人羡慕的生活看齐的,一定是好书。由家里小书架上的书,我开始探索书店里的书,可怜的零花钱都用来买包括鲁迅杂文、马克思和毛主席著作在内的书,不断想象无尽而遥远的他们。
当然,激发我想象力还有我的母亲。患病在家的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和妹妹讲西游记。孙悟空的勇敢、神奇和顽皮,顺风耳、千里眼、筋斗云,降魔伏妖,上天入地,百变如神,点燃我们的想象,激荡着年幼的心灵。当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困难,只知道孙大圣最快乐无畏。世上伟大的书不可或缺,对孩子们则天真烂漫尤为可贵。《西游记》亦真亦幻的童话般境界,于奇幻瑰丽、浪漫斑斓中折射出世态人情,替我们完善了对现实和超现实的设想,为中国孩子们的想象力宝库增添了无尽宝藏。孙悟空像是原本在我们每个人内心里都隐藏着的神灵,虽戴着紧箍咒,依然不忘天马行空上天入地,去实现人们想实现又无法实现的一切。他的理想主义和英雄气概,对自由和正义的追求,何尝不是人类对自身能力大胆放纵的深层向往呢?母亲显然并不喜欢《红楼梦》,大概是因为与林黛玉同患肺结核的原因吧,她不需要用林黛玉的不幸往自己苦恼和忧郁的伤口上撒盐。初中时期绿皮本《水浒全传》风靡全国,我与小伙伴们一起,凭借着毫无连续性的小人书,看到打虎英雄武松莫名陷入窘境,教头林冲被恶意构陷,大名府卢俊义的苦苦挣扎,在小小的画幅里,我们看好汉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替人生奇崛变化的古人无限担忧。
高尔基的《童年》闯入我早年的阅读视野,同样是由同名小人书开始的。彩色封皮上,高尔基那个悲天悯人的虔诚外祖母右手搂着外孙,抬起左手慈祥地对外孙倾诉着什么,像是我家一直陪伴我们童年成长的姥姥。高尔基说:“在她没有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外祖母像救世菩萨一样拯救孩童们幼时平淡的生活。而高尔基可怜而温情的母亲则代表了所有母性的脆弱和坚强——即使自己再委屈,也不忘播洒孩子生命中所急需的滋养。小说里既充满爱的沐浴,也有生的苦涩,恨的体验。那些自身生活已经很压抑和混乱不堪的人们,以令人厌恶的丑行互相伤害,粗粝的生活扼杀着无数美好的灵魂。但俄罗斯人不死的心灵力量,最终阻止丑恶的蔓延,让人们与沉重龌龊的生活一刀两断。人类总是忘的多,记的少。《童年》提醒我们,从回忆中会找到精神修复的途径,只有跨过自身面临的一切不如意不完善,才能走向广阔未来。渐渐地,我迎来了《沸腾的群山》《艳阳天》《红雨》《西沙之战》与手抄本《梅花党》《第二次握手》等交叉阅读期。
改革开放之初的“文学热”强化了我对文学的热爱。我在故乡的小城里贪婪地阅读《当代》《十月》《人民文学》,到邮局汇款从上海购买《文汇月刊》,从北大买《未名湖》《国外文学》,读得废寝忘食。我和大人们一起讨论理由的《哥德巴赫猜想》、刘心武的《班主任》、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进入大学和研究生求学时期,西风东渐,国门大开,各种思潮纷至沓来,网格本、“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艺丛书”《外国现代派文学作品选》,更令我如饥似渴。我膜拜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磅礴浩大,这是达于极致的文学,更是史学、哲学、社会学、伦理学和宇宙学,其对世间万物的强大涵盖能力,大到自然星辰、人类历史、社会规律,小到涓涓溪流、爱的律动、情欲波澜,对人灵魂的严苛剖析,对爱情、道德、伦常的呼唤,对自然铁律深刻揭示,足以为后人前行提供不竭的思考动力。我喜欢《哈姆雷特》那样的“说不尽”,作品以最富于艺术说服力的雄辩,诠释了人类悲剧性处境的根本悖论——人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历史的必然和这个必然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但其内容之深广,又不可以做如此简单之概括,人身上所固有的犹豫不决、柔软脆弱、朝秦暮楚、贪婪成性等种种难以克服的弱点,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得到多大程度的克服?后来,喷薄而出拉美文学,莫拉维亚、博尔赫斯以及卡夫卡、艾科、普鲁斯特进入阅读,进一步让我明白,人类不灭,文学即永远不死。
生活在宇宙长河里,我们不免迟早落后于时间,但总有那么一些书,因为影响了精神成长,长久留在记忆里,永不会落后,从而成为人类想象与思想高峰追慕的强有力证据。我们常常觉得“好书”像是长了腿,有的藏了起来,躲得远远的,不打搅人,不被想起,其实不然。比如“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即使时间过去得再远,其婉丽精切,奔川赴海之气势,曼妙清丽、爽悦隽永的风格,也永不会被人忘却。经典之作的书页虽经时光流转,却亘古道义,作家的体温与心性犹在,越是久远的陈旧的,可能越是世事在心、言之有物。阅读要听从自己的偏见与兴趣。那些能够反复阅读的,无论厚重或轻盈,庄重或诙谐,到头来总是少而又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