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尔盖草原上那无声的胜利
在草原上走累了,我想坐下来,可又怕委屈了那些青草和花朵。脚边的草,刚刚长高,就像孩子一样,它们粉嫩的身体当中饱含着太多的大地汁液。可惜的是,面对如此之多的青草,我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草原,草才是真正的王者,甚至是统治者和暴君。它们霸占了整个草原,迫使人们用它们的名字来为这一片大地命名。这是群草无声胜有声的胜利,同时也是众草的全面胜利。
无边无际的草,在某个地方集结起来,以一棵接一棵、层叠无际又紧密相关的方式占领了苍茫大地。这是天地间一种了不起的创造,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一方净土,更是牛羊和其他生灵衍生和传承的家园与疆场。在草原上,我方才真正体验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的本义。野草和野花,它们本都是至柔之物,天生柔弱,有着任人宰割的悲剧性,不论是牛羊,还是风雪,都会啃食它们、打击它们甚至杀死它们。它们却以集体的力量,形成了草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种强大的生命力,像极了人世间所有的事物及其无尽的轮回。
若尔盖草原从前的名字是“松潘草地”。这里原本水泽遍布,牛羊难以立身,即便灵巧而凶猛的鹰隼也不敢轻易落脚。美丽脆弱的草造成了一个假象,看起来无所不及的覆盖与支撑,殊不知,在它们美丽的躯体之下隐藏着湿地和沼泽。一方面不动声色地吞噬万物;另一方面,又对地球起着异乎寻常的调节作用。
令人惊奇的是,气势磅礴的黄河千回百转,却在这片大地上进行了一次柔媚的伸展运动。它用线条的方式,释放出慈悲的情怀,从而造就了阿坝州若尔盖县唐克镇的“黄河九曲第一湾”。
在草原上,我不想坐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害怕被群草之下的湿泥弄脏了衣裤,更怕湿泥携带的凉意深入身体。这种怕,或许有些矫情。我还和众人一起拍照,那显然更矫情。我总是觉得,人在某处拍照用以留念,在山川大地面前妄图获得某种快慰。这本无可厚非,可山川大地见过的人和事物何止千万亿万,我们的努力肯定是徒劳的。
人生倥偬,我们到此处和彼处,其实不过电光石火般的瞬间。把肉身影像用相机的方式,镶嵌在大地某一处,最大的效果也只是一份“到此一游”的潦草证明。或许,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在千百年前已重复过无数次。这一切,令人沮丧?坡上的牦牛、绵羊和骏马并不这样觉得。它们的生命和命运必然也是重复的,但它们毫无知觉,依然在草原上不断游走,啃食,饮水,哞叫,嘶鸣,生养……
相对于人的清醒,牲畜的懵懂可能是最安稳的。我站在它们旁边,看远处的黑牦牛拖着硕大的乌云,在暗暝的草原上缓慢行走;近处的黑马个子高大,时不时地奋蹄奔跑一阵;天上的黑颈鹤飞得优美而诗意,绵羊看到了,好像很羡慕的样子,冲着天空,发出咩咩的叫声……
俯下身来,我还可以看到一些罕见的黑色蚂蚁和甲虫,这些隐秘的家伙,在稍微干燥的地方总是走得仓皇,像一群不动声色的难民。唯有蚯蚓最是舒坦,淤泥正是它们安居的家园。
我再一次觉得,人世间那些所谓的好和坏、幸福和苦难,或许都是伪命题。倘若万物都可以适得其所、得尽其用,并且遵循它们的本性,那么,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成为更美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