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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冯艺:福屯,福屯(节选)

2023-03-30抒情散文冯艺


冯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广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广西民族出版社总编辑、社长,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文学院院……

冯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广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广西民族出版社总编辑、社长,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文学院院长。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花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诗集《冯艺诗选》《相见》,散文集《逝水流痕》《桂海苍茫》《红土黑衣》《沿着河走》《除了山水,还有什么?》等十余部,其中散文《一个人的共运史》(《美文》2015年第8期)入选2015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散文集《朱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分别获第四、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福屯,福屯(节选)

◎冯艺(壮族)

福屯,是我的祖籍和福地。

辛丑年初,福屯村委会给我捎信,说我们的老宅空置,无人居住,长期失修,残朽之形有碍观瞻,影响家乡乡村振兴的村容村貌,希望我们拆旧建新。父亲与兄长年少离乡,如今已不在世;姑姑远嫁他地,亦已鲐背,我成了家中长者。拆,还是不拆?拆了后,还建不建?拆了建新宅,花了钱也无人常住。这个问题让我纠结。

我虽不在家乡土地上出生和生活,但福屯之于我,却是父辈所经历与承载的历史、记忆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情感,也是我内心与故土之间无法切割的血缘纽带。

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离开老家,历经三十多年风雨,父亲才第一次回老家。我也是那一次跟随着父亲第一次走进福屯。那时候,感觉回老家的路很遥远。先是坐很久的汽车到一条江边,接着搭了一个晚上的轮船,第二天上岸再坐汽车。下了车,沿着一条河的岸边走,直到走不动为止才到家。父亲说,这叫皇吉河,是一条连通很多大山底下的地下河。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从地理复习的书上,我知道地下河也叫暗河,是碳酸盐岩分布区一种独特的喀斯特现象。这种穿山的地下河,河的水面与地表河的水面等高,往往是连接相邻两个溶蚀盆地中地表河的通道。皇吉河两岸青山耸峙,河面水汽袅袅,氤氲着一种古诗里常常提及的牧歌意境。河水舒缓地流动,顺着蛇一样的山谷流淌,平添了几分清幽和隔世的感觉。

徒步数里,前面突然阔朗起来,一个村落兀然而现。“福屯到了。”父亲说。我家的老宅就在河边,是一座陈旧的“干栏”。“干栏”是老家人称吊脚楼的壮话,意为“栈台上的房子”。因为山里雨量充沛,土地湿润,植被茂盛,为了避免地面潮湿瘴气的侵蚀,人们便在平地或斜坡上立柱架楹,编竹为栈,下层架空,上层居住,自然通风,即使是盛夏,屋内也能舒适宜人。村里的建筑都是这样,从山脚到河边,大小不一,参差不齐;或现于山脚,或隐于林中。

家门前有棵粗大的龙眼树,是有年份感的古树,我猜想是爷爷的爷爷种下的。向着河边伸出的树杈上有一个很大的鸟窝,筑窝的鸟一定很大吧。走到树下,头顶上空鸟儿鸣啭,那是它们在安逸的家里幸福歌唱。我想,鸟儿很聪明,它们在河上的树杈筑巢,可以避开村里那些爱掏鸟窝的调皮小孩儿。

读过鲁迅,熟悉他说的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其实,人类也本没有故乡,某个地方待得久了,便成了故乡。那一次是“三月三”,我与族人们上岜苗山祭拜先祖。族里长者明祥老伯指着最高处的一块高大的墓碑对我说,那是我们的老祖宗。他说北宋皇祐四年,广南边陲反叛,攻陷邕州,继而攻破沿珠江九州,包围广州城,岭南一带动荡不安。宋仁宗遂命名将狄青率官军南下广西,迅速讨平了南疆之乱。平乱之后,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盘缠已尽,许多北方士兵便留了下来,与当地土著女子屯田成婚,繁衍后代,有了今日的乡村。

我朝已经风化雨蚀多年的碑刻仔细一看,有模糊的“明嘉靖年”的字样。明祥老伯把用红布包裹着的已经发黄的族谱翻开,横平方正的楷书跃然纸上,记载着我们的先人来自山东青州。人类的迁徙,总有其内在的原因,尤其中国人,不逢大事绝不会轻易离开祖辈生息之地。明祥老伯的说法,丰富了我的想象,脑海便有这样的画面:一个春日的午后,一支刚刚打完仗的北方官军,一路奔波进入南方边陲山里,他们每个人的眼前都交织着青山绿水组成的美景,云霞是绚丽的,大地是宁静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寻找到不再离开的理由——疲惫的身体和沉重的行囊已经难以移动了。他们相信这块土地可以生息出一个新的世界,尽管他们的足音带着眷恋、忧伤和无奈,但最终还是止住漂泊的脚步,成为这里的先人。

然而,明嘉靖年与北宋皇祐年相隔几百年,福屯立村真有那么久的历史吗?我想,也许碑刻的明嘉靖年间才更为准确。那时正是田州岑猛之乱,且田州距福屯只有三四百里路,我的先人是否就是那些远离北方家乡、被拉来平定“岑猛之乱”的官军一员?他倦了残杀,与数名同伴躲进山里的福屯过起平常人的日子。我不想当面质疑明祥老伯手上的族谱,这样会伤害他的面子和感情,毕竟,历史上关于迁徙的传说总是模模糊糊,民间的编撰又并非十分准确。但凡族谱,往往经历数百年的传承,岁月的洗刷、时光的积淀,已约定俗成了遥远的风景,留给无数个像明祥老伯这样的长者,作为一代接着一代的谈资。正是有了他们的演绎和传播,才使乡土有了民间的历史和民间的文化。毕竟先人选择这个地方,拾荒拓土,开辟基业,泽被后世,还把这方水土命名为“福屯”。我相信“福屯”的命名不会是随意的,必然少不了关于风水的传说。

明祥老伯谈起福屯的风水时眉飞色舞。他说,明嘉靖年王守仁来到广西,就开始对广西各地实地堪舆。有一天他路过皇吉河,这里的百姓杀鸡捉鱼厚而待之。守仁感到此处人贤礼重,当即前往冯氏先人墓地实地考察,绕墓一周,顺着罗盘眺望远方,即对族老说:“脉气地气所在,鲤鱼上树哉。”果然,那天大雨滂沱,河里涨水。瞬间,皇吉河里数百条金鲤跃出水面,有些鲤鱼竟跃上岸树,极为神奇壮观。守仁临别时说:“青牛卧波,畅饮河流,此地了得!福矣!”福屯得名,便与这则风水逸闻有所关联。这虽是传说,但听了还是令人心生欢喜。想起父亲历经风雨,大难不死,最终还能回到家乡,定是得到了福屯福气的庇佑。因为这既是先辈们最早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破土萌芽的根源,也是我生命的源头和灵魂的根系。祖辈们的福地,自然也是我的福地。

平时,父亲总是对我们尽情地说起那些艰难岁月走过的大江大河,却从来没有与我们聊过老家田园的一湾碧水。但我相信,在这之前一个个寂寞和思念煎熬的夜晚,父亲一定会常常梦见这条皇吉河。清澈的河水,一定是他儿时常常玩耍的地方,因为这条小河是村里孩子的游乐场,天天都能掀起一波波喧嚣的水花。天快黑了,忙碌了一天的母亲们记起了孩子,在一片呼唤或责骂声中,玩得正乐的孩子们一个个不舍地从河里走了上来。

可是,那天走进家门,父亲再也回不到过去,面对着老屋中堂墙上爷爷奶奶的相片,走过枪林弹雨和心灵摧残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的父亲,却无法关住泪水的闸门。屋外那潺潺的水声,让他感受到无边的寂寞,他那受尽苦难的父母早已如水远去,目之所及,空寂清冷,他的心里阵阵作痛。那天,我懵懵懂懂感受到父亲体内一缕关于故乡的气息。

历史对人类最大的悲痛,就在于人们往往不记得它。我想父亲一定曾经把流过家门的河作为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倾听者,看着身边流过的河水,想要找寻一条可以成就他梦想的奔腾不息和汹涌跌宕的时代大江。终于有一天,他沿着河走,翻山而去,看着远方更高更大的山峦,心一点一点地升腾起一种血性。他知道了“国家”“革命”的概念,他要寻找更大的江河,把生命的激情释放于广宇之下、百姓中间。

然而,对许多像父亲这样的人而言,留在老家终日牵肠挂肚的父母,就像墙上的相片,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如这块土地的沟壑,留存了许多历史的印迹;一如我们的干栏,淡然地看着这个世界和他身边的人,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变化。可是,地处荒僻,交通不便,亲人们依然一天两餐玉米粥度日,在世外桃源里素净却苦涩地慢慢凋敝、破败、被遗忘……

好在这个时候,“东方风来满眼春”,风的渗透无所不在,让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风的气息。我虽然身在城市,但每一份生命履历表上都有着不可抹去的原乡。尽管老家已没什么直系亲人,但远房亲戚还是不少,老家还是我在内心与故土之间无法切割的血缘纽带。四十多年来,每一次回到福屯,都能发现一些新变化。福屯有了高速公路,蜿蜒平阔的大路两旁是逶迤的高山群落,山色由绿及苍。下了高速公路,在连接乡村的柏油马路上,我习惯把车里的空调关了,降下车窗,当风穿身而过,心里满是清爽。这样的风带着木叶的清香、山岚的苍羽、花果的芬芳、山泉的甘洌,温润着所有远归的赤子。

家乡人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饭桌上日常的杂粮、饭、土鸡、土猪等农家菜,倒成了我们这些城里人的馋虫和念想。我尤其钟爱家乡的糍粑。福屯水源丰富,阳光充足。分田到户后,乡亲们种下的糯米粒大洁白,芳香浓郁,是制作糍粑的上好食材。糍粑是家乡最传统的“糕点”。每逢节日,家家户户都会传来舂捣糍粑的“咚咚”声。婶嫂们站在舂池的四周,按着顺序从左到右,边舂边聊,笑声阵阵,在单纯而欢喜的烟火中糍粑就做成了。当亲人们把热乎乎的糍粑递给我时,那股独有的糯香扑面而来,我恨不得将整个糍粑一口塞进嘴里。家乡的糍粑打开了我的味蕾,慢慢咀嚼,唇齿留香。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

《福屯,福屯》创作谈

冯艺(壮族)

早年我去北京上学,就听到过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讲他当年出国留学的故事。费先生说,他临行前,他的奶妈用红纸包了一把灶土塞在他的箱子底下。奶妈对他说,如果水土不服,想家了,就用它煮水喝。于是,我懂得了这就是家乡的意义,它是一根割不断的脐带,把我紧紧地扯住。今天的我没有成为游子,但像我这样的许多家乡人已经成为第二、第三代城市人了,许多人对自己的家乡已经没有印象。而家乡对于我而言,它却是曾经眼前流过清澈的江水,是父亲出生的那座干栏房屋,是那棵长满果子的龙眼树,是父亲沿着河边走的小路。这些就是家乡的血脉,多少年来一直流淌在我的身体上。

如今,家乡春风满满,座座新式居舍拔节而起,沥青路纵横交错,一江两岸风景如画。几十年来,目睹家乡一步步向着城镇化迈进,我从中更深、更真、更多地透析家乡如痴如梦的人间景致。

这就是我的家乡。我就是这方水土、这片青山绿水的产物,我身上任何一个分子一个原子都与这方水土有关。虽然我不生于斯,长于斯,它却是我的祖地,我的福地。没有它,哪有我?毕竟人都喜欢活在童话里,我愿家乡在淡烟轻雨里,鲜活长流,越来越美。或许,这就是生命与土地的玄妙所在;或许,我写的这些就是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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