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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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挂在墙上,是渔人的海洋地图。尼龙网丝青灰色,柔韧、缠绕、黏连。一个丝结连一个丝结,网丝如海上之路,通往无穷无尽之处……
海上的明月,照彻他们的梦境,也照彻他们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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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挂在墙上,是渔人的海洋地图。尼龙网丝青灰色,柔韧、缠绕、黏连。一个丝结连一个丝结,网丝如海上之路,通往无穷无尽之处——海水牵着网丝浪涌浪奔,追随季风,追随日落日出。网眼细密,勾勒出疍家人皲裂的指纹。透过网眼,我们可以看到猛烈的飓风、体态优美的海鱼、遍布蔚蓝海水之上的岛屿、洁白如浪花的海鸟、潮立的风帆。在大澳渔村老街,我看到一个老渔人在门前很细致地补网。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脑洼露出一大块白白的头发碴。渔网在他膝下一层层地叠着,叠出岛屿孤独的形状。我蹲下来,叫他:“老师傅,老师傅。”
他也没抬眼看我。他转着圆尖尖的针头,摸索着网结,继续补网。他也许没听到,他也许沉浸在与海洋有关的往事里。他宽宽的门额像一块被浪头侵蚀的岩石。他的手粗壮,动作麻利。他的指尖舔着网线,厚唇上抖着一根烟。他的眼睛沉淀着远去的大风大浪——并未止歇的风浪,退回到他身体里,退回到他神定的内心。也许他在心底默默地哼起咸水歌《大海驶船》:
大海驶船船尾齐,
丢低麻篮望夫归。
行出天字码头请只小艇仔,
艇仔扒开把眼睇。
十个行前无个系,
第一问着梢公第二问着火头仔,
第三问着同船亲兄弟。
做么我哥同船去吾见同船归。
在过在载过你夫,
走在海南个下低,
勾个丫鬟兼妹仔。
2
闽浙粤琼沿海渔民在旧时以船为家,以渔为业,以海为途,以水为生,渔舟如蛋壳在海浪飘摇,生命如蛋壳般脆弱,故称疍家。阳江市东平镇大澳是南海传统的渔港,依山面海,两条斜缓而下的山梁形成蟹螯足形的海岬。山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绒螯蟹,平坦山脊是蟹壳,高耸的灯塔是蟹眼,隆起的岩石是腹节,环海岸公路是第三颚足,竞发的舟船是触角。山坡上,木棉花在树上炸裂。虽已深秋,南海的风和煦,不燥热不寒凉。
海,是有咸味的远方。对于每一个人,对海都有过瑰丽的想像。她广博,她辽阔。她单调乏味,她瞬息多变。她如草原、湖泊、森林一样,是我们得以寄存的母体。我们诞生于此,我们从这里出发,我们也将归属于此。海,摇动着我们的生命。对海的想象,也就是我们对远方之远的眺望。没有眺望,我们将枯竭而死。海就是那么一个没有边际的平面,起伏不平,波诡云谲,时而面目狰狞,时而笑容可掬。太阳和风,也无法抚平她的涌动与颠簸,何况我们。海,一直晃动晃动,日夜不息,万古不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写到老渔夫在海中的孤寂,海是孤独的。渔人是孤独的。眺望海的人是孤独。孤独是天地之间浩浩淼淼的孤独,永存的。可又有几人懂海呢?我站在大澳沙滩,极目远眺,海在眼际无限地向远处延伸,延伸,海阔帆悬,渔舟如墨点,顿觉人如砂砾。
海水的蓝,是一种单纯的蓝,近看变幻莫测,实则透明。恒定的蓝,被我们千古凝视。人的无限小,海的无限大,彼此绝对的不对称,折射旷世的忧伤。空间在放大,时间在缩小,人就如一滴海水。唐代诗人张九龄在《望月怀远》这样怀古:“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与海同样孤独,人海才共情,即使天各一方,天涯路远,时空相隔,内心的路途是相通的。
大澳人没有停止过对大海的眺望。村头,百年细叶榕冠盖如席,郑和的石像矗立在海岸,昂首阔胸,远望潮涌潮落。郑和下西洋时,曾停靠在大澳,给船队补给。大澳作为南海“六澳之首”,作为广东唯一保存下来的古渔村,让阳江人深以为傲。澳,即海边弯曲可以停船的地方;澳即港湾。港湾既是歇息之处,也是起航之处。足够大的港湾和足够大的胸径,才可容纳郑和的浩大船队,才可成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站点。
因为是南海的重要补给站点,大澳因此遭受灭顶之灾。后山有一座坟堂,被称“万人坟”。据碑石记载,光绪13年,一场大海潮冲袭了大澳,夜泊的商船尽毁。潮退,沙滩横陈无数死尸。幸存下来的人把暴尸抬往后山安葬。死者有往来商船货客,有本地疍家人,有搬货脚夫,大多死者无名无姓。无名冢在以后的年月里,安葬的人越来越多,有被日本倭寇杀害的渔民,有海上漂来的死尸。亭间石柱刻有晚清翰林学士姜自驺(今阳江东门街人)之联“碧海无涯香梦渺,青山有主客魂留”和当地举人何诠渑之联“几亩青山千顷浪,一抔黄土半庭花”。
“万人坟”设有祭台,供村人拜祭,为无名者招魂。村人从没忘记那些死因不明的海难者。“生命如蛋壳般脆弱”,是疍家人的旧时代悲惨命运。望我大海兮,归我母土;归我母土兮,望我大海。生之于海,死之于海。小说家林森在《海里岸上》写到捕鱼人死在海上,被盐腌制了带回来。我读的时候,鼻子一阵阵发酸。死亡变得触目惊心。个体的死亡,有时也是群体的死亡。
风浪与厄运,伴随每一个出海人。他们与大海搏击,与生活搏击,与死神搏击。他们日出捕鱼,日落归舱。海上的明月,照彻他们的梦境,也照彻他们的不安。自他们出海之日,他们的女人便在码头的榕树下,遥望茫茫无际的大海,日思夜念。她吃饭,想自己男人。她插秧,想她自己男人。她挽起高高的裤脚,手上捧着秧苗,望着远处的大海。她唱起了《莳田娘》:
我甘大个仔未曾到过呢条乡,
又见满田姑嫂莳插禾秧,
睇过边个系我同床亲的偶。
……
她没办法不想自己的男人。男人是她的城堡,为她承担了生活的苦厄。她唱起的渔歌,是大海的咏叹调,绵长悠扬,风情豪放,有咸咸的海苦味。苦盼与归期,生离与死别,晒在每一个疍家人脸上。大海的凶险,大海的壮阔,大海的孤独,让出海人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豁达。
3
在大澳的渔家博物馆,我看到了传统渔业时代的生活场景(泥塑):妇人在织网,男人拖着船出海,迎着朝阳。斑驳的小渔船,堆着一家人的生计。船,一个木板造就的物体,是大澳人的另一种胞衣。船与人,与大海,被一根命定的缆绳绑定在一起。海边的博物馆,远远看过去,像个鸭蛋。大澳人却说,像只敞篷船。这是我看过的第二个渔家博物馆,尽管面积不大,却足够震撼我心——不仅仅因为看到了鰛鲸骨骼标本(1994年7月,一条体长12.8米、体重约16吨的大鰛鲸,在阳西县溪头渔港搁浅,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糜烂,被东平人制成了骨骼标本),还因为我看到了渔人生活的细部:渔网、小渔船、鱼叉、蓑衣、鲤鱼形鱼篓、石锚、布帆、大海碗、酒壶……
这些器物或劳动工具,是大澳人过往生活的批注。
海水是动态的。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澳人的命运得以改变。他们开始组织现代化船队,实施了工业化作业,前往远海捕捞。大澳也因此成为国家级中心渔港。辛亥年戊戌月,气候温润,我来到了阳江之滨的大澳村。这个昔日“有女不嫁大澳人”的小渔村,高楼林立,酒店栉比鳞次。东平镇是丘陵地带,野黄麻树、大叶榕树、玉兰树、凤凰树、木棉树遍野,给人一种舒适、宁静、神怡的极目之感。港湾停泊着数以千艘渔船,一排排列队。我默诵普希金《陆地与海洋》中的诗句:“每当西风掠过海洋的蔚蓝,/轻轻地吹拂骄傲的海船,/那一片片远航的船帆,/又轻轻地爱抚波涛中的小船,/我就更加悠闲和快乐/我全然忘记了缪斯的情歌:/我更喜欢海洋甜蜜的歌声。”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作为广东度假胜地的大澳,在老街居然没有商贩。我所到过的度假胜地,都是商贩满街,这里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在老街口的大榕树下,一个中年妇人摆了个海鲜干品摊位。每一种干品,被她封装在纸箱里。她也不吆喝叫卖,安静地站在摊位前。她的货品都来自她老公的渔获。鲜货卖不完了,晒起来做干品。她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脸上始终洒着阳光般的笑容。老街还保留着渔村的原始风貌,非常安静,泗水环流。马口鱼、白鲦成群,在白沙上吸食。
他们是海的儿女。2003年,首届南海(阳江)开渔节开场,千帆竞发。他们再出发。数万人百舸争流的恢宏场面,让大澳人激动,让阳江人激动。船,曾是他们遮风挡雨的家;船,是命运飘摇的代名词。船是他们当下的另一个敞开的隐喻:船是通达,是时代气象,是文明的摇篮。大澳以船之利,面向海洋,建设生态旅游、商贸渔港。
海上丝绸之路发端于先秦,形成于秦汉,发展于魏晋,繁盛于隋唐,鼎盛于宋元,盛及衰于明清。海上丝绸之路有东海航线和南海航线,南海航线起点于广州和泉州,大澳处于两个起点之间的重要补给站点。万里之途的海上丝绸之路既是贸易之路,也是文明之路。远古的先民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把瓷器、香料、茶叶、丝绸运往东南亚、欧洲、中东、非洲,他们运回植物种子(胡椒、番薯、辣椒等),运回麒麟(长颈鹿),运回珠宝(玉石、玛瑙等)。世界各地文明在商船上得以水乳融合。银元和铜钱是流通世界的货币。大澳身处其中一环,再出发。
从高空俯瞰,大澳是南海边一粒芝麻大的地方,丘陵如海浪起伏,凝重的蔚蓝色紧紧地包裹着她。厚重的色彩在汹涌。无限之大,乃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