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鲁斯泰的风是魔幻的
我的家乡四季分明,季节总是依时而来,从不拖延或者提前。它遵守时序的精确度,令我记忆深刻。这或许,与它的地理位置有关。我们那个村子,据母亲讲,起初只有几户人家。四面被苍翠野性的高山围着,中间那个平川地带,就是我们的生存之地。人称“嘎亥图高勒”,这句蒙古语意思是:野猪河。
一条河流的名字,成为家乡代称,想起来很有些意韵。童年的我们,都曾赤条条游于它的清波里,像初生的婴儿。北边的山,高而且险峻,总是发着青岚色的光。它,东西连绵,一如屏障,在家乡的上风口巍巍然横着。它就是大兴安岭支脉的罕山高地。有了它的呵护,季节的变换便稳定起来,四季才有四季的样子,不会走样。此言我信,说北方的风,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日千里奔于浩荡旷野,尤其到了冬日。但到了罕山脚下,便会温顺起来,变为一匹走马,风势减弱,吹击面颊,不会那么生疼。即便如斯,也改变不了它的魔幻脾性。在它的作用下,山水田野,甚或农家升起的缕缕炊烟,也都会变幻莫测。尤其到了胡鲁斯泰这个地方,它的魔术,让我们目瞪口呆。魔幻与它,许有约定。
胡鲁斯泰,蒙古语:有芦苇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湿地。村里人叫它胡鲁斯泰淖尔。淖尔,即湖。早年的家乡,山高林深,是一片天然的生态隆盛之地。人与禽兽,同生于此,岁岁年年,相安无事。人,亦农亦牧,靠大自然的恩赐生存。禽与兽,不必说,那是它们的天堂。因为它们,是先于人来此地生存的。獐狍野鹿,豺狼野猪,以及山兔獾狐,在这里,都是自由出没的主,因为它们是原住民。更让人眼花缭乱的是,数不胜数的飞禽与昆虫。蟒与蛇,常在你偶然的一瞥中出现,吓得你六神无主。听老人们讲,在宁静的月夜,也可闻虎之啸、鹿之鸣。我没有听到过,果真有,那一定是山风传送的缘故,因为它们在老林深处,藏得很深。家乡的风,属性虽魔幻,然有慈母情怀。尤其到了胡鲁斯泰,随季节而演变着,慈悲与温情,则是它一贯坚守的品格。
家乡大野一经立春,虽是冰天雪地,所流动的寒气里,便有了丝丝缕缕的温暖气息,那便是春风。而在胡鲁斯泰的冰层下,有什么在开始萌动起来。那一定是新生芦苇小小的、尖尖的角。也在此刻,冰层上的白头芦苇,摇动如旗帜,在风中召唤它的新生代。它与冰雪,一站就是一个冬天,为的就是来享受这一刻的庄严与喜悦。春寒料峭说,指的是地面上的寒气,而地底则充满了温暖。于是,一切植物之根,便从僵硬变为柔软。伸伸腰肢,打打哈欠,初示它们生命的活力。而那些冬眠中的昆虫,也开始蠕动起来,似在谛听地面春风之脚步声。此刻,整个胡鲁斯泰,变得安静,犹如孕期之母。冰面上的纹丝,也由细变粗,那是春风操弄的结果,在化寒为暖,让水回归水本身。飞禽与走兽的嗅觉,总是先于人捕捉到春的气息。它们接踵来到淖尔边,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这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信息传递,无疑,是由魔幻的风来完成的。就连村野上空的炊烟,也由灰暗变为青蓝,袅袅娜娜地往天空飞升。到了农历三月,家乡阿拉坦山寺脚下的杏花,就会凌寒盛开,在山野悬起它迎春的横幅,来迎接春姑之莅临。也在此刻,胡鲁斯泰的寒冰,一夜之间化为水漪,将萦萦绕绕的水气,推向高空。童年的芦苇,也趁此钻出水面,接受春风之爱抚,看了让人心生疼爱。如斯,使整个胡鲁斯泰,变为生动慈悲的摇篮,就是由春风来谋划的。
胡鲁斯泰夏天的风,是一坛醇香的老酒。借助阳光之热力,使万物饱满而多姿起来。它野性的醉态,也让人喜欢。所谓野性,就是指所有动植物不管不顾地拔节生长、撒欢飞翔和爬动寻食的自在形态。尤其胡鲁斯泰的芦苇,基因健壮,生性也粗犷。一到夏日,那些墨绿色的枝枝叶叶,便毫不相让地夺空疯长,竞技态势十分撩人。与其相似的,还有红柳与菖蒲。随之而生的还有各样水草,水生花,以及苔藓。夏天的风,在胡鲁斯泰,是格外勤奋的,也柔情万种。柔柔软软地吹着,轻似微波,惟恐吹疼了这些初生生物似的。
这时的候鸟,匆匆自南方飞来,飞落胡鲁斯泰的水面,似游子归乡,振翅撒欢。其中,最吸睛的算是长脖子老等了。它,站在水中一动亦不动,佯作静物模样,等待鱼虾昆虫们接近嘴边,再一口去啄之。猎物,一般很难逃脱。它的捕捉特点,就是耐心。我们这些乡野顽童,哪知它的大名叫做苍鹭?这名字雅,也讨人喜欢。只是没有长脖子老等这个俗名,说来上口,亦亲切。别看它模样有些笨拙,却都是筑巢高手。它的巢是就地取材的,构思巧妙,手段亦高明。它将生长中的芦苇,十分巧妙地拼接到一起,拢成苇头之巢。它的蛋很大,发青灰色,躺在苇窝里,显得无忧无虑的样子。芦苇升高,巢也升高,高高在上,很是安全。这一筑巢本领,或许为我们胡鲁斯泰的苍鹭独有。夏天的湖风,抚摸似的吹拂着,苇浪一阵接一阵地掀起,巢却不怎么晃动,或许,其中有拉索桥的建筑原理在。此时的胡鲁斯泰浓绿如墨,小小野花,以及彩色的草,在点缀着它的画面。有风的时候,禽类的叫鸣和昆虫们的唧唧复唧唧,传得很远,这即是天籁。而蛙鼓,是天籁中的高音,灌得整片的胡鲁斯泰,满满荡荡。夏日的胡鲁斯泰,如梦似幻。风的魔法,使生灵们变得有趣多姿,充满活力。
贾岛有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是白描,也是对秋景的高度概括。而胡鲁斯泰,立秋之后,风便放慢了脚步,心思亦沉重起来。苇丛,一夜之间由绿变黄,芦花白得让人心惊。在秋风的吹动中,摇来摆去的,都是离情和别绪。苇巢中的幼鸟,已经学会了飞翔,绕着胡鲁斯泰飞呀飞,是依恋,也是练翅。这里,是它们的生身之地。这旷野,这高天,这一汪湖水,都是它们所钟爱的,所熟悉的,所顾盼的。风,依然魔幻着。它使胡鲁斯泰饱满、成熟和多彩。这是它的使命,它把手中的循环棒,高高举起,让一切生灵,依时而生,亦依时而萎。更替与被更替,是自然法则,它是使者,必须遵从天律。胡鲁斯泰,渐渐地沉静下来,禽鸣与虫声,日益减弱,蛙声很远,也有些模糊,连苔藓都变得苍黄起来。胡鲁斯泰,平静地按下它的休止符,送苍鹭南飞。秋风,依旧魔幻着,但它的咳声,显得有些苍老。它知道,这一切只是循环,而非消失,可是茫然和不适的心绪,总来搅动它的宁静。
立冬后的胡鲁斯泰,苇丛萧然,昆虫冬眠,风变得凌厉。它驱使冰雪,来覆盖大地。它的魔性仍然未改,使山川肃穆,让生灵体验生死之考。此刻的胡鲁斯泰很静,静若梦境。唯有芦花,仍然坚持在风中,白得耀眼,白得坚毅。冰面雪白,一如月光。唯有野兽的蹄印,横横竖竖地留在那里,说明生命的存在。村里孤烟,这里那里,直冲灰蓝色的天穹,似一条白色生灵,在舞动。而,胡鲁斯泰上空旋飞的,那一只金雕,像一片吉祥的云,在提醒这寂静的旷野:春,正在路上。
2021—11—8